二人依次进入车厢,帷裳一落便阻隔了与外界的潮气。
只是,布织的帘子并不比那竹帘,只堪堪透进来一些微弱的光线,加上酒盏模样的小灯,依稀可见帷裳上的织金松叶。
明明还在白日,车内却像是已至黄昏。
车厢里也不比严淮屹七尺余的身长,他一进来便只能缩着身子,就这样幞头还是戳着车顶。
江易秋一坐下便看见这一幕,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严淮屹左手捏紧了佩剑,目光无辜,不知公主是在笑什么。
“你不如摘了幞头。”江易秋笑着建议,“这样顶着,可不难受得紧?”
“这…不妥。”严淮屹面色严肃,丝毫不为所动。
又有什么不妥,不用猜大概也知道又是那些礼数。
“你坐下。”她收敛笑容,语气带上了命令口吻,“若这样傻站着,就将本宫的光给挡了,那还怎么读信啊?”
严淮屹暗忖,似乎是觉得很有道理,便选在小桌的对面僵硬坐下。这样一来,便是江易秋坐着朝前的主位,严淮屹坐在她的右侧,而左侧则是带暗格的柜子和一张小矮桌。
空间狭小,二人膝盖几乎要挤到一起去。
“信呢?”
一进车厢严淮屹就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找公主的,这才幡然,掏出怀中半湿的信呈上。
信封崭新且无字,甚至没有封起来。
“这是属下昨日在宋大人的屋里找到的信件,与女子的物件放在一起,属下才猜测是与刘姑娘相关。”严淮屹停顿,“只是书房仍日日有人守着,且宋大人近日直接搬进了书房留宿,实在是进不去……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公主责罚。”
责罚、责罚,倒是听到了耳熟的。
江易秋挑眉,接过信封,却不直接打开。空着的左手推开柜门,拿出一块厚厚的布巾,放到侍卫腿上:“快擦擦。”
后者不解,没敢动腿上的布巾。
江易秋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开口说道:“你若是不擦,潮气岂不是要度给本宫了?御医才说本宫的风寒有复发之症…”
话没说完,严淮屹已经拿起布巾擦拭,车内顿时多了些布料摩挲的声响。见他忙起来,江易秋也拿出信件。
只是车内实在太暗,要看人、看景还行,都能依稀瞧个七八分,若要看这还没指甲盖大的字就有些困难了。
窗外疾风骤雨,她是不敢开窗借光的。
江易秋轻轻勾了勾手指,示意严淮屹凑近。侍卫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下意识地靠近了公主。
但他没有料到,下一刻公主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子,猛地将他拉近,公主的脸一下放大,两人的呼吸几乎相融。
不是第一次被公主这样对待,严淮屹还是愣住了。
眼前容颜清晰可见,公主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微微颤动,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
只见她目光上下爬过他的脸,最后直勾勾地停留在他的嘴唇上,然后没了动静。
严淮屹紧张不已,一手撑着矮柜、一手扶着车壁,丝毫不敢乱动,眼神胡乱飘向别处。
江易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的反应,然后柔声责问:
“严淮屹,看到本宫在这昏暗中读书信,你居然不替我点灯?难道不知道为主人分忧是侍卫的职责么?”
严淮屹声音有些干涩,他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稳定:“回公主,属下失职了,这就去点灯。”
江易秋见他手足无措,眼角微微上扬,她放开了侍卫的衣领,轻声道:“那你点吧。”
语气中透着一丝顽皮和戏谑。
“属下领命。”严淮屹整理衣襟,又对着她抱拳,“只是这灯盏……”
江易秋目光不移,用下巴指了指方才拿出布巾的柜子,侍卫才默默前倾身子打开柜门。许是光线太暗,严淮屹摸索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灯盏,倒是能感受到一股视线在他脸上游离,自他弯下腰后便没有离开过。
终于找到了灯盏和蜡烛,严淮屹直起身;左边的视线跟着收回,他松了口气。
灯芯“滋滋”作响,车内一时亮堂了很多。另一边江易秋的却忽然轻笑一声,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竟撇着嘴上下打量起严淮屹来。
又有雷鸣,惊扰万物,雨势却渐小,淅淅沥沥地拍打在车顶;留了条缝的窗框被吹得呜呜作响,车内二人无言。
见公主读着信却又一言不发,严淮屹有些坐立不安。
想来信也交到了公主手上,或许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严淮屹算着时间,离出宫已有一阵子,虽说今日并不是自己在宋余衡近身当值,但离开太久怕是要被发现。
“公主。”严淮屹又作揖,“若无其他要事…”
江易秋深叹一口气打断了侍卫的请示,将目光移向侍卫的方向,悠悠开口道:
“思念不能寐,踌躇立至今……君才堪爱慕,容易拔山涛。”
严淮屹呼吸一滞,作揖的双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放下还是转身离去。
这也太过大胆。
亓朝人人会一些诗词歌赋,虽然他是习武之人,却不是个听不懂这些词句的文盲。
“云霄志已违,闺眷独、伤、心。”
语速极慢,到后面更是一字一顿,带着几分悲戚的调子,不过几个字的诗竟让公主念得像在耳边的低语呢喃,如丝如缕。
严淮屹用停在半空的手遮住脸,快速搜索着记忆,竟真的怀疑起自己刚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一阵温热附上侍卫的手腕,江易秋轻轻将他的手臂向下压去,并不费多少力气,便让他露出一双躲闪的眼眸。长睫微微颤动,半垂着的眼皮忽然抬起,江易秋对上了他透亮的眼神。
似乎是得到了满足,江易秋的声音染上愉悦:
“白首念初心,松枝好寄音。”
字字都像是砸入湖面的石子。
侍卫只觉得胸腔处泛起涟漪,仿佛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牵引着,由心口处向四肢弥散,连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好像也变得滚烫。
车厢逼狭,江易秋轻易便能看到他呆若木鸡,面颊微红。
“这信,严侍卫可看过了?”江易秋甩动手中的薄纸发出“刷刷”的声响,又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似乎是在找有没有遗漏之处,“连口都没封,信纸却十分破旧,想来是宋余衡拿在手上读了许多遍。”
说的是信的内容。
严淮屹下意识觉得该回应点什么,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只有破碎的几个字卡在嗓子眼。他说不上来现在自己在想什么,有些不是滋味,又好似是松了口气,胸口的酸楚让他忆起儿时溺水被人捞上河岸的感觉。
江易秋见他发呆,便用信纸轻轻拍他,又问道:“信你可看过?”
“回公主,属下不曾看过。”
江易秋轻哼一声:“也难怪…看这内容和隽秀的笔迹,想来该是刘灵曦给宋余衡写的诗…”
严淮屹没有作答,静静地观察公主的反应。
“好一个君才堪、爱、慕,容易拔山涛。”江易秋摇头晃脑起来,“二人这般情深意浓,一个写诗推襟送抱,一个睹物思人,想来是没有本宫插足的余地了…”
江易秋江纸塞回信封,又捏住手帕盖着下半张脸,佯装伤心。
严淮屹神色困惑,凝思片刻后开口安慰道:“公主不必难过。宋大人若非良配,皇都还有其他公子,公主大可再选一位更好的。”
江易秋闻言顿时气结,丢了手帕,瞪着严淮屹的眼睛,后者却是一脸茫然费解。
“你走吧!”江易秋拿起信封丢到他腿上,又粗暴地夺回那块沾了雨水的布巾,“回你的宋大人那儿去。”
严淮屹毫不犹豫起身、作揖:“属下告退。”
本还气着,可是瞧他幞头再次撞到车顶还要假装正经,丝毫不减逃离速度的匆忙样子,江易秋又一阵好笑:“诶,慢着!本宫差点忘了问你!你的赎身费,是多少银两?”
“这…”
“莫非是没去问?”
“公主恕罪。”
又是一个当真,一个当玩笑,俨然他是后者。
见江易秋叹气,侍卫抬眼,似有暗涌轻轻流淌,他柔声问道:
“公主,真想要属下?”
“本宫何时扯谎过?”此话一出,江易秋顿觉心虚,立刻转移话题,“倒是你,竟让本宫问你第三回!都说了给你时间问清楚赎金,怎么到了这儿又是一问三不知?”
他低头,声音低低地认错:“公主莫气,实在是属下有罪。只不过…一旦问了宋府管家,宋大人必然也会知晓此事,若要查属下的去向,怕是对公主不利。何况,公主不是要属下调查刘家一事吗?”
江易秋有些尴尬,一番思忖才回道:“你倒是周全,可本宫也没说要立刻将你赎来,我瞧着是这般急功近利的人吗?”
“属下不敢。”
“不如这样,中秋宴之前先不必急着问。”江易秋提议,“此番北上围猎声势甚大,怕是要到七月中旬才会回平陵,你只需回去之后再问清楚,不论是什么情况,都来一趟公主府。”
严淮屹沉默片刻,抱拳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