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羽。”
当这一声呼唤乍然响起，将它从遥远得仿佛是错继承了前生的记忆拽回现世时，大概是太从容淡定了，听起来竟然好似早已作别的尤岿晏晏唤它。
于是它愣了那么一刹那，有些失焦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那漫天星子沉眠的弱光里伫立的，是老僧。
这是老僧第一次不喊他小施主。
可不知为何，年迈老人那双眼又是熟稔至极的温柔清亮。
“飞羽，他们是冲着你来的？”老僧慢条斯理地问，没有一点惊讶，也没有飞羽一度害怕的厌恶和恐惧。
它这才回过神，才来得及整理一下目前的境遇。
它本来应该非常急迫地解释说它该走了，不能给老僧惹麻烦，一切追杀都应该由它承担。它的伤早就好了，它现在还有人形可以伪装自己，本来就不应该还留在这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一口气突然自四肢百骸凝聚起来，将喉头的千言万语哽了个结实，非要在人所创造的文明中找个名词来冠以这种感觉，大概是委屈了。
飞羽这时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却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于是它只好点了点头。
老僧得到回应，便用那浑浊泛黄的双眼将它上下打量了个细致，又伸出手揉了揉这个少年的头顶。
那时候飞羽是三岁小儿，如今竟也长到他胸口这般高了。
飞羽从未如这天一般知晓老僧究竟老迈到哪个境界了，曾经健步如飞的硬朗老汉，如今哪怕是揉个小脑袋也带着他不曾发觉的颤抖。
那双眼睛打量它的时候，明明只是笼统看了看，估计根本看不清它的脸，这时飞羽觉得心头突然一跳，就泛起了酸，它还懵懂得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时，老僧又顾自说着话。
“你是好孩子。”
“人人都道长明是吃人怪物，但你是好孩子。”
飞羽再也顾不上分辨自己的情绪，而是震惊地抬眼望向他，眼神像是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么紧张，但不是警惕，更装了点怕。
人人都怕长明——原来他知道了。
“孩子，去吧。”
“走远一点，不要回头。”
飞羽茫然地听话迈过门槛，越过老僧单薄的肩头，然后一步两步慢慢加速跑起来。
这座庙坐落在此地不知道多少年，山下密林也不知道放肆生长了多少年，有野刺划拉过少年的身体，将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布衣划出大大小小数十个口子。
所幸少年不是凡人，这些山林的恶意只能叫嚣着将它的衣物撕裂，但被阻隔在柔嫩却坚韧的皮肤之外，半点伤不到它。
但少年本就是习惯了听话出逃，连自己都不知道跑的是哪个方向，不知道跑了多久，它只是下意识走了安静的岔路。
它甚至连草鞋也不记得穿上，就这么光脚跑在深林中，受着苛责也受着保护。
天光一点点透过深沉夜色出走，星子像被抓住离家出走不得不消失回家了。
突然少年一时不察脚下有块凸起的老树根，便狠狠摔倒在地，将细碎的草叶惊起，也将其下藏匿的小小生命惊起。
飞羽这一摔，没伤到自己，但好歹也能感觉到一点痛意从膝盖处爬升，顺着脉络血管爬升，然后编织了一张结实绵密的网，将心脏收拢在其中，再猛地收网。
它恢复了几分清醒，但面色反而更茫然了。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方才摔倒染上了一点尘土的右手，迟疑片刻，才慢慢抬起来捂住了胸口的位置。
砰——砰砰——
这是什么？它愣了愣，问自己。
飞羽突然反应过来，是心跳，是凡人的心跳。
长明原来不只是被天道抛弃的废弃材料吗？原来自己也会有心跳？
这一刻它的神色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
脑中的记忆封印突然破了个口子，冒出一小截。记忆中的那个神族朋友人形都模糊得不像话，五官更是只有一双笑眼能看得清楚。
“长明啊，族长说接下来该创造人了。”
“什么是人？”它听见自己在问。
“额……就是和我们神冥两族一样，有手有脚有心跳的，但是脆弱一点的生灵。”
“心跳？”它那时候想着，你们有手有脚，它也有翅膀和爪子啊，可心跳是什么呢？
他把右手慢慢抬起捂住胸口，眼里满是郑重——这对神族而言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动作——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是天道赠与的七情六欲。”
于是彼时还非常厉害的他幻化出人形，也笨拙学着捂住胸口，却摸了个空。
“那我没有心跳。”
它用了一点力，想要把心跳抓在掌心中似的，与记忆中的自己异口同声说道：“那我没有心跳。”
它也学着好友叹了一口气，好像把所有污秽浊气从体内清扫排出，才敢用这干净且虔诚的身躯，捂着心跳说出那句：“是天道赠与的……七情六欲……”
“唉——”
不知何处而来的叹息声入了飞羽的耳，它心有所感地抬头看那苍茫茫的一片天，天准备亮了，有几缕云随风飘着，最后一颗星子闪着闪着，像老僧念佛至最末时将灭的烛火。
于是那张网稍微松了松，刚长成的心脏跳得更明显了一点，少年起身连尘土都来不及拍一拍，就转身顺着自己的足迹向原路跑去。
长明是天道的“弃子”，飞羽是凡人养大的“儿子”。
这时候，应该改一下人称代词，用他了。
他在奔跑，跑得很快，比那支伤了他的离弦之箭还快。他已经彻底长大了，从一块碎片，到骄傲的神鸟，到空壳似的人形，再到心脏长成。
这时候也得到了天道首肯，成了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神族。
当然，有一段记忆顽固自封，他的绝大部分能力也早已消失了，他肯定是史上最弱的神族，几乎只有一个虚名。
但他也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凡人有那么大的勇气面对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境遇了。
因为有自己想要豁出去保护的人，因为有自己想要豁出去保护的东西。
因为这是天道赠与的七情六欲。
破庙近在眼前，他慢慢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那破旧的门。
“吱——”
刺眼夺目的鲜血之花凋零遍地，庙中经书四散，佛祖的眉宇也被溅上一点暗红，那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身中数箭倒在血泊杂乱里，双眼安详地合着，怀中抱着陪伴多年的扫帚，佛珠断了线四处散乱躺着。
他至死也面对佛祖，佛祖依旧默然无语。
飞羽早预料到这一幕，亲眼目睹时也不算太悲恸，只是那苍白嘴唇翕动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成功道出少年沙哑的声音：
“尤岿，飞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