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内许久不见这般热闹。
今日是周家人斩首的日子。
大魏朝斩首都是在午时三刻左右,此时是一天阳气最重的日子,在这个时间点行刑,能够驱散阴气,防止犯人变成恶鬼。
周庭芳今天特意装扮过。
她穿一身白绫子裙,头上戴着一朵白纱制成的头花,一身素色,走在路上分外显眼。
一直走到西市的菜市场,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周家的案子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伴随着历史上第一位女状元以及周家冒名顶替等系列事情,将在京都至少流传十年。
是以今日来看行刑的人也特别多。
周家人混在一堆死刑犯里,先是被关押游街,震慑百姓,最后才拉到菜市场去砍头。
周庭芳跟着囚车走得很慢。
囚车有人群阻挡,走得不快,周庭芳在人群后面缓缓跟着。
周春来形容枯槁,面容灰白,此刻一声不发。
赵氏则是一脸惶恐。
周庭芳脚步徐徐,逆流而上。
一身白衣,分外显眼。
沿途之上,百姓议论纷纷。
——天爷,那就是周家那位丧心病狂的老爷吧?亲手把自己女儿给杀了!
——可惜可惜啊,那位秦大奶奶可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状元呢。想她在世的时候风光无限,却死得那般凄惨!所以说,姑娘家那么厉害做什么,要是老老实实的嫁人生子,哪里会有这些事情?
——哼,周大人的才情岂是你们这帮人置喙的?她是姑娘又如何,不是照样考过一大群男人?所以说啊,谁说女子不如男?现在的女娃厉害得很咧。
——我听闻那本《怀恩文集》在各个地方都卖断货了,以后估计要成为绝版孤本。还有周大人生前的墨宝,黑市上已经炒到了千两银子。这男子又如何?姑娘又如何?最终不都是看才情?
——唉,为何没看到那位驸马?
——还驸马呢,他人都是假的!
——那假驸马听说要去相国寺出家呢。
——呸,欺世盗名的东西,让他出家还真是便宜他了!要不是他占了周大人的身份,他能娶到公主?如今倒是仰仗着公主留下一条烂命。出家怎么了,那不是照样金尊玉贵?
——要我说,最可怜的还是小周大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最后还被自己至亲之人狠狠摆一道丢了性命。今日这周家人被砍头,一定是小周大人在天有灵。
周庭芳侧耳听着那些议论,面色平淡。
锦屏则担忧的捏了捏她的手。
周庭芳冲她笑笑,示意她宽心。
忽而人群一顿。
囚车也停了下来。
前面一阵短暂的骚动传来。
周庭芳忍不住抬眼去看,却听见一阵娇俏刺耳的骂声,十几个身着五颜六色薄纱的姑娘们手持菜篮子,一边咒骂一边不断往周春来和周氏身上扔烂菜叶子和鸡蛋。
周春来低着头,不断躲避,浑身上下却依然沾满了黏糊糊臭烘烘的蛋液。
赵氏也是一头的菜叶子。
这年头,鸡蛋都是贵重东西,寻常老百姓家勉强吃得起。像他们这样专门放臭了才来砸人,可见仇恨多深。
“丧尽天良的狗东西,连自己亲女儿都不放过,禽兽不如!”
“小周大人已经死了,我们便来替她出这一口恶气!”
“陛下圣明,判了你们这对狗爹娘砍头!我们姐妹们都受过小周大人的恩惠,我们要帮小周大人看着你们人头落地!”
锦屏吃惊的拉着周庭芳的手,“县主,这是——”
周庭芳看到其中一个眼熟的面孔,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这些都是百花楼的姑娘们。”
旁边有人立刻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瞧这些百花楼的姑娘们各个都是讲义气的。”
“哟喂,您是不知道当年小周大人高中状元郎的时候,在青楼留恋数日,听说他只和姑娘们弹琴作诗,从来不轻薄怠慢姑娘们。碰见哪个妓女有难处的,她是能帮则帮,也难怪这帮姑娘们如此记她的恩德。”
有人却语气不屑,“伤风败俗!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竟然不治那些帮着周庭芳作弊的胥吏们。要我说,她一个妇人能躲过科举前的搜身检查,这就是作弊,活该诛九族才是!她死了,那是便宜她了!”
周庭芳不置可否,不曾反驳任何人。
关于周庭芳的一切,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今日的事情了结,她再不是周庭芳。
而是柔嘉县主周芳。
那女子身形柔弱,一身素白,顺着人群往上,期间不曾说过一句话。
直到遇见秦少游。
那秦少游和秦老夫人,并两三个奴仆,也在沿路的人群之中。
秦少游看见周庭芳的时候,脸上并不显得惊讶,反而笑着跟她招呼,“柔嘉县主。”
“秦公子。”她又看见秦老夫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便笑道,“这是阿元小公子?”
“托您和沈世子的福,阿元死里逃生,不知被谁送了回来。”
周庭芳笑着说道:“那秦公子运气着实很好。”
她上前,伸手碰了碰那孩子的脸颊。
这是郑氏的孩子。
他母亲死在自己手里,而他险些过继到自己名下。
现在看来,真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而秦老夫人此刻全身紧绷,抱着孩子的手更是青筋暴起,似乎十分防备眼前这小小妇人。
这女子,一会是什么寡妇,一会又是什么县主,夹在这案子里行踪诡秘。
饶是活了几十年,自认有些许观人之术的秦老夫人,也完全看不透眼前这女子。
尤其这人还抓着自己毒杀郑氏的把柄。
秦老夫人满脸不自在,生怕周庭芳对怀里的孙儿下手,一直目光锐利的防备着周庭芳。
相反,那妇人却脸色淡淡,逗弄了孩子几下,便收回了手,还夸道:“这孩子一脸福相。像他母亲。”
秦老夫人的心口发颤。
周庭芳抽手瞬间,秦老夫人这口气才落到实处。
“案子已了,凶手也已经伏法,秦公子有什么打算?”
秦少游看起来成熟不少,从前一脸的翩翩公子尊贵模样,如今下颚却生出短须,他从前喜欢浅色的衣裳,看起来整个人清贵爽朗,如今一身玄色,仿佛苍老了十岁。
不过那双眼睛却略显刚毅。
他笑着说道:“这次春闱不中,既有受案子牵连的缘故,但更多的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既然尘埃落定,我和母亲也准备尽快归家。三年后再来京都科举。”
“一次就能考中进士那是凤毛麟角,不仅需要勤学苦练,还需要过人天赋。秦公子归家后不仅要苦读,还需多走动走动,四处游学,体察民情了解众生,避免文章华而不实。”
秦少游真心受教,“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千百年来只出过一个周怀恩。”
周庭芳笑笑,反而问:“什么时候出发?”
“行刑结束后便离开。”秦少游说完,忽而那双眼睛看着她,眼底略有深意,“这次回去,应该不会再有人追杀我和母亲了吧?”
周庭芳一愣,“凶手已经伏法,定然不会再有人和秦家过不去。”
秦少游笑笑,“既然柔嘉县主都这样说了,那我此行归家之路必然畅通无阻。”
周庭芳再去看那人,那人却已经和她视线错开。
秦少游那番话里别有深意,难不成是察觉了什么?
不过以他目前的情况,即使知道,又能如何?
周庭芳放宽心,冷不丁总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她。
拥挤的人潮里,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一直跟随她。
周庭芳四处看去,终于锁定了二楼茶楼雅间位置里,沈知一身白袍立于窗边。
他远远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有多久,那双漂亮的眼睛穿越汹涌的人潮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
两两相望。
时空的风浩浩而起。
吹乱了那男子的衣袍。
他定定的望着她。
他似乎想要下来,却看见那小娘子远远的冲他摇头。
沈知只能站在原地。
旁边的常乐便问:“县主在下面,世子爷不过去吗?”
沈知唇角一抿。
高大清俊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一抹幽怨的神色。
“她不让我过去。”
常乐唇角抽了抽,总觉得自家世子爷这幽怨之下藏着一种得意和炫耀。
常乐跟着沈知十几年,自然知道最近这两人互动频繁,不是柔嘉县主翻勤王府的墙头,便是世子爷去翻县主的墙头。
什么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同处幽室、夜半相会,这两个人是全部凑齐了。
可怜他常乐,堂堂六品带刀侍卫,如今沦落成望风狗——
“世子爷当真不下去?”
沈知一脸坚毅,“不去。如今我刚和晏家退婚,正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若是此刻和她走得太近,只怕会给她招来流言蜚语。”
“好吧。”常乐顺手一指,“可是李公子靠近县主十米范围之内了——唉,爷,您等等我——”
底下的周庭芳,正好遇见李观棋。
他今日穿一身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腰间挂着淡紫素纹香袋,头顶小冠,丰神俊朗。
“周娘子。”李观棋拱拱手。
周庭芳道:“好巧。竟然在这里遇到微之。”
“不巧。在下料定今日周娘子会来观刑,特意在此地等候周娘子一个时辰方才见到周娘子。”
周庭芳和李观棋并肩而行。
两个人之间距离很近,肩挨着肩。
因为两侧的人群太多,拥挤不堪,两个人也无法避嫌,索性大大方方的在一起说话。
囚车继续往前走。
周庭芳也跟着看热闹的人群走。
“周娘子可知道沈鹤卿已经和晏家姑娘退婚?”
不等周庭芳回答,李观棋却又兀自一笑,“沈世子既然退婚,一定第一个告诉周娘子。”
周庭芳笑道:“我已经知道。”
“那周娘子可知道沈世子这婚…是怎么退的吗?”
周庭芳看着他,“李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李观棋手持一把折扇,打开,遮住眼前的太阳。周庭芳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周庭芳才知道,原来他在为自己遮阳。
“沈世子为了和晏家姑娘退婚,不惜对圣上发誓说自己喜欢男人,此生不娶妻生子。陛下暴怒,命人打了他五十大板。他又派人提前给晏大人通风报信,晏大人才能时间掐得如此巧妙进宫,并顺理成章退掉婚事。”
周庭芳一惊。
她还以为陛下是因为沈知说自己不娶妻生子而生气,没想到他竟然当堂承认自己断袖。
李观棋笑道:“沈世子为了和周娘子在一起,还真是不惜一切。”
说罢他又恍然。
“我不如他。”
岂止是不如他。
沈知敢为周庭芳翻案,敢为周庭芳得罪陛下,这份情意,让李观棋都生出敬佩之意。
尤其是一想到如果周娘子当真是借尸还魂的周庭芳,那么沈知这份生死相随的情意,显得尤为珍贵。
也难怪沈知对周小娘子念念不忘。
这位…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
天下首个女状元。
这是何等的荣耀。
李观棋远远的瞧见沈知追上来的身影,唇角微微一勾,刻意靠周庭芳更近。
“周娘子,我是不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夏日的阳光正好,落在小娘子身上,她穿那身白色更显得出尘。头上即使只有一朵小花装饰,脸上不施粉黛,看起来却是赏心悦目。
周庭芳答得很干脆,“是。我待微之,从来都是朋友之情,无关男欢女爱。”
那男子的眼色,瞬间黯淡无比。
心也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即使如此,他脸上却还笑着,“朋友之情啊——”
他的语气悠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我还从来没和哪个小娘子做过朋友呢。”
扭头,余光瞥见沈知逐渐逼近。
李观棋笑道:“周娘子想和在下做朋友,可沈鹤卿同意吗?”
周庭芳回头,这才看见沈知。
他隔着人群五六十米的距离,正向他们靠近。
周庭芳微微一笑,低声促狭,“我们可以不让他知道。”
李观棋哈哈一笑,“小周大人果然还是如从前一般有趣。难怪百花楼里的姑娘们都为你的风姿折服——”
周庭芳却一本正经道:“什么小周大人?青天白日的,微之是做梦呓语了?”
李观棋那双幽幽的眼睛望着她。
仿佛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有疼惜、有遗憾、有留恋。
周庭芳却岿然不动,眉眼含笑,任他打量。
随后,李观棋的手重重落在她的肩膀上。
那一瞬,周庭芳只觉得他的手重若千斤。
“从今以后,作为周小娘子和沈世子好好的活。我李观棋保证,你的余生不会再有糟心事。若沈知待你不好,你自来寻我,我为你出气。”
周庭芳正要开口解释,可李观棋却笑着摇头。
他眼底流露出浓烈的悲伤。
让周庭芳心口微微发颤。
“过几日,我母亲会到达京都为周娘子添妆。周娘子若是成婚,务必给我留一张请柬。无论我身在哪里,一定前来喝这杯喜酒。”
周庭芳张了张嘴,只觉得这份情意深重,重得她开不了口拒绝。
小娘子面色如玉,眼尾染了绯红,“多谢。”
李观棋却转身离开,兀自挥挥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周庭芳看着那个人的背影,面露感伤。
刚收回视线,猛一回头,却撞上沈知那坚硬的胸膛。
人群中,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捉住了她的手腕。
淡雅的松木香气瞬间窜入鼻尖。
抬眼,看见沈知那张容色皎皎的脸。
在太阳底下,他的瞳孔不再黑如耀石,而是变成了淡淡的琥珀色。
周庭芳想要收回手,却被那人大力钳住。
“走吧。亲眼看着他们人头落地。”
倒是只字不提刚才李观棋的事情。
周庭芳仰着头笑,“好。看他们人头落地。”
人潮汹涌,沈知捉住她的手往菜市场的方向走。
那里已经围成一圈,中间一个四四方方的高台,刚才在路上这一耽搁,周春来和赵氏、林大等人已经被押上断头台。
周庭芳却看见人群中那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周修远。
他整个人清减不少,只剩一具骨架子,一身宽大的白色衣袍穿在他身上松得厉害,弱不胜衣。
他垂眉敛目,脸色惶惶,双肩习惯性的收紧,身后还跟着几个看守的士兵。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沈知开口说道:“陛下特许周修远为其父母收尸入殓。”
周庭芳“嗯”了一声,迫使自己不再去看。
行刑过程也很简单。
整个案子的前因后果,京都的老百姓全都熟悉,今日的监刑官宣读“斩立决”的圣旨后,很快便有膀大腰圆一脸凶悍的刽子手提刀而上。
周修远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食盒上前,给周春来和赵氏喂饭。
周春来只吃了一口。
父子两四目相望,谁都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
倒是赵氏哭成了泪人,“儿啊,以后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人了,为娘舍不得你!那相国寺那般清冷,你若是饿了渴了可怎么办啊——”
周修远神色淡然,“母亲放心,人生弹指一挥间,不过几十年,儿也会跟着下黄泉来。”
赵氏哭得更厉害了,开始咒骂起来,“老天不开眼啊,非要那贼妇托生到我家来!又将她托生成个姑娘!要不是她,我儿也不会落到如今这地步!等为娘到了地底下,一定要去阎王爷那里告状,问问她为啥非要抢走你的东西——”
周修远仿佛行尸走肉,听见这话,不见反驳,也不见赞同。
他已经心如止水。
“父亲母亲,时辰到了。”
他这样说着。
然后后退一步,一掀衣袍跪地,重重三个响头。
周庭芳远远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她捂着胸口。
只觉得一种奇异的疼痛遍布全身。
她瞪大眼睛。
仿佛要死死记住眼前的画面。
看着那刽子手手起刀落,“刷刷刷”几声,场上所有人一阵惊呼和惨叫声,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
周庭芳冷眼瞧着。
瞧着周春来那颗人头。
他双目圆睁,看向周庭芳的方向,死不瞑目。
周庭芳眼中流出一行清泪。
这一刀。
上一世的恩怨已了。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撕扯抽离。
阳光好晒啊。
晒得她头都要炸开。
而此时。
一双冰冷的手在汹涌的人潮之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再睁眼,沈知的背影立在她面前,遮挡住眼前的血腥画面。
“别哭。”沈知的声音温柔响在耳边,“我们回家吧。”
周庭芳微微睁开被眼泪浸湿的双眸,眼神逐渐清明,心跳也渐渐平稳。
“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