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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眉目一片冰冷,嗤笑一声:“荀祭酒,如今陛下令三司会审周家的案子,你今日却烧毁我老师的墨宝,莫不是要干扰朝廷办案?敢问荀祭酒居心何在?!”

荀敬花白的胡须斗了斗,却没说话。

江潮生冷哼一声,“将这些东西全都带走封存!”

江潮生在国子监众目睽睽之下拉走周修远留在国子监内所有的书本、字画、墨宝等。

老远便有学生看见了,立刻将这消息带回。

“那江潮生可真是个榆木疙瘩!也不怕被人笑话拜一妇人为师,如今满京都的风言风语,他竟然还要来得罪祭酒大人!”

“他拉走的是什么?”

“好像是周修远的墨宝。莫不是要为过几日的朝堂审案提交罪证?”

众人越发不解。

“或许他要为驸马爷证明清白。”

“你们可还记得今年开春,江大人大宴宾客,席间沈世子便和驸马爷发生龃龉。当时江大人还十分维护驸马爷,可见他并不相信周家那些事情。”

“谁知道呢。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真不知道陛下要怎么判这案子。”

“呵,有什么不好判的。看谁的证据更充分便是!若周家真有欺君之罪,该砍头砍头,该流放流放!”

有人叹息。

“话是这样说。可这案子…牵连甚光…不知有多少人要被连累。你们且看着吧,这京都很快就要变天了。”

江潮生拉着一车书本往回走。

他坐在车前,四周皆有府兵守候,身边那侍从擦一把额前的汗,心绪不宁的问:“爷,陛下可没发话,咱们抢了国子监的东西,会不会适得其反?若将来当真查明周家有罪,咱们现在销毁这些东西…会不会被视作周家同党?依小人看,何必和荀祭酒抢,反正这东西也烧得差不多了,让他烧完…岂不痛快?”

江潮生却道:“无论周家有没有犯下欺君之罪,这些手稿都是证据。”

那随从一愣。

他原以为今日主子是为了保护驸马爷才特意来抢手稿的,怎么现在听这话…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里一颤。

难不成主子此行不是要收缴罪证…而是上交罪证?

侍从摇摇头。

主子的心思,他真是半点也看不明白。

然后走出国子监没多久,在进入城里的官道上,忽而听得手下人一声疾呼,“大人小心,有埋伏——”

话音刚落!

只看见青天白日,忽然从山坳四周窜出十几个身着黑衣的弓箭手,天空中一张密密麻麻的渔网铺下!

江潮生几乎是下意识的扑向那一堆手稿。

这里面全是老师生前遗留下的手稿,是治罪周家的铁证,是能给老师讨回公道的东西。

老师惨死,他要为她讨回公道,只有拼死守护住这些手稿交给沈知!

然而江潮生刚扑上来,身边的侍从却已经急急将他大力一拉。

两个人顺势滚落到车底之下。

剩下几人根本招架不住漫天的流箭,只能纷纷躲开。

那侍从大声呼喊:“大人,您不要命啦!一堆手稿罢了,丢了就丢了!”

“胡说!那是我老师的心血!是我要交给程大人的证据!”

“哎哟,大人您就先别犟了……哎,什么味道——”

江潮生脸色一变,“不好,是猛火油!”

然而话音刚落,车上那一堆手稿迅速燃烧起来,滚滚青烟,不出片刻手稿全部化为灰烬!

“大人快走!不然我们也要烧死在这里!”

猛火油是燃烧猛烈的火油,一沾火星子便能迅速燃烧,且扑水不灭,只能任其燃烧。

江潮生被侍从生拉硬拽着到了旁边树荫下,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

他看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丛林,只觉得一股杀气袭来。

对方的人隐藏在两侧密林之中,统一着装,行动迅速,训练有素,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这些人的唯一目的就是烧毁老师的手稿!

江潮生望着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弓箭手队伍,脸色变幻莫测。

晚间时候,江潮生出现在沈知的书房之中。

他避开王府所有耳目,悄无声息的来到沈知身边。

“沈世子,烧毁老师手稿的人…找到没有?”

沈知坐在窗边位置,那窗外有一株玉兰花,玉白带着一丝浅粉,在夜色之中格外好看。

四下无人,唯有冷月和兰花。

几缕花瓣,飘落在石阶之上。

沈知看起来似乎有些疲累。

自从周庭芳入狱后,他要想着周家的案子,还要想着如何救周庭芳出狱。

不过几日,他下颚已经生出一丛短须。

眼眶下,淡淡一团乌青。

那身衣袍穿在他身上偏大,玉带勒出他清瘦的腰身。

“不必费心去寻。这群人和带走罗老汉的是同一伙人。”

江潮生脸色,微微一变。

思来想去,才问:“是…公主的人?”

如今周修远被困公主府,而周春来没能力养这些人,只除了安乐公主有这能力和手段,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人。

“若是公主所为,这件事…可就真的麻烦了。”江潮生想起今日之事还是心有余悸,“还好沈世子早有防范。将老师的书稿提前全部换走,他们怕是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费劲心力烧的不过是一堆空纸罢了!”

沈知微微叹息,“吃一堑长一智。我不过是从罗老汉的事情中得到一点教训罢了。”

“那罗老汉当真…就这么消失了?”江潮生蹙眉,“这下可麻烦了,没了苦主,这案子还怎么告?更何况只有罗老汉最为清楚周家之事,若是找不到罗老汉,过几日的三司会审…我们会非常被动。”

沈知忽而一笑。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江潮生。

“谁告诉你…罗老汉消失了?”

江潮生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世子提前将人藏起来了?”

沈知点头,“罗老汉是撕开周家案子的关键,至关重要。那日审完后,我便将人藏了起来,不料当日客栈就起了火。由此可见…这背后定然有人不想让周家事情败露。”

两个人同时保持沉默。

如今看来,这个人应该就是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不想让自己夫婿顶上一个欺君的罪名,更不想让自己后半辈子被人指指点点,都说夫妻利益一体,安乐公主自然要倾其所有保下周修远。

而江潮生却想得更多。

沈知和沈玉兰两兄妹感情虽然是隔了房的兄妹,可一起在宣州一个院子里长大,感情深厚。

如今为了周修远,一个要杀,一个要保,两个沈家人打起来,陛下会如何决断?

老师的公道还能不能顺利讨回?

————————————————————————

而与此同时,周庭芳还在大牢之内。

几个当差的衙役暗地里都夸这位柔嘉县主当真是沉得住气。

京都里风言风语不停,寻常人若是此刻再被押入大牢,只怕早已崩溃。

偏这位当事人不哭不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闲暇就在地上写写画画,再不济就是躺着床上小憩。

解差们在这深牢大狱里干了许多年,自然练就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

这柔嘉县主自从下大狱后,只除了第一日受了些苦,从第二日便有陆陆续续的贵人们送来东西。

什么睡觉的软被、喝水的杯盏、笔墨纸砚,甚至一日三餐都有人变着花样送进来。

今日是什么窦王妃,明日是什么安永郡主,后日又是什么萧小姐。

整个京都内有头有脸的贵人们,几乎都变着法儿的往牢里送东西。

柔嘉县主只除了肉身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狱之中,一律吃穿用度其他待遇比解差们都要好上几分。

这哪里像个犯人!

分明是来度假的!

“县主,请用膳。”

一瘦高汉子提着食盒微微弯身,神态十分恭敬。他将食盒放在栏杆之外,低声道:“县主,世子爷有消息传给您。说是您打开这食盒,自然会明白。”

周庭芳这才注意到他。

是张生面孔。

她笑道:“东西放进点。”

那汉子将食盒放得离她更近。

周庭芳却没有去拿,只是笑着看向他:“你是沈知的人?从前倒没见过。”

“县主入狱后,沈世子一直在外奔波,这几天京都里的人盯得严实,沈世子不好脱身,这才给小人表现的机会。”

“原来如此。”周庭芳弯腰拿走食盒。

那汉子躬身在侧,紧张的望向她。

周庭芳便问:“还有何事?”

“这食盒关键,怕被人看见,县主吃完后小的还得将东西带回去复命。”

周庭芳但笑不言,只打开食盒,将里面几碟子点心抽出来后将食盒还给那汉子。

那汉子道了一声“多谢”随后便弓着腰离开。

她看了一眼碟子里的点心,眸色一顿,随后伸出纤纤十指夹起一块,慢条斯理的送入口中。

而那人走出没多久,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噗通”一声。

汉子大惊失色,转身去看,却见那人已经软绵绵的侧倒在地。

今夜这牢狱里只有两人值守,且均已经被他灌得半醉不醒,正是他下手的极好时机!

可是…不对啊。

那贵人说的是慢性毒药,怎么这药效发作得如此迅猛?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汉子一阵快跑,到周庭芳身后的栏杆处蹲下,随后下意识的伸手去叹她的鼻尖,试探她是否还有呼吸。

可那汉子手刚刚触到他鼻下。

冷不丁的。

那人睁开了眼睛。

一双清冷透亮的黑眸。

锋利若雪。

那汉子脸色一变,正要缩手。

下一刻,女子的手反手一抓。

毫不迟疑的往前一拉,往后一掰。

——咔嚓!

对方五根手指头尽断!

那人当下一声闷哼!

然而女子的动作更快!

她将对方的手一拧,足下点住栏杆,身体翻转,一只手顺势解开腰带,趁着那人扭转头部的时候套上他的脖子——

手臂发力。

狠狠勒住。

紧接着。

整个牢房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有刺客!”

忽而间,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两个解差打扮的人,他们最先听到屋内动静,提剑冲来。

领头的国字脸汉子直接提刀捅入那人心脏。

那人身子抖了抖,随后头一歪,瞬间没了气息。

周庭芳胸脯起伏,很快反应过来,手上微微松了力道。

——咚。

那人绵软的尸体倒地。

那国字脸汉子迅速解开那人头上的腰带,面色平静,拱手道:“县主受惊。此人已被杀死,无需惊慌。”

而角落上还有一人,一直躲在暗处观察形势,手也放在腰间刀剑之上。

显然跟这人不是一伙。

周庭芳迅速收回视线,站了起来,“你是何人?”

那国字脸汉子道:“小人是沈世子的眼线,此次负责保护县主。”

周庭芳上下观察他一眼,快速确认他的身份,随后又冲他身后角落的人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拱手,“小人是勤王府的人。”

竟然都是沈知派进来的。

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并不知道守在大狱里的有两拨人。

周庭芳迅速说明情况,“这人借送糕点之名,想要下毒杀我,不过被我发现反杀。你们看看,认不认识?”

那两人看了一眼,都是摇头。

其中有一人问:“县主如何得知他是刺客?”

周庭芳一笑,“他送的菜…刚好全是我不爱吃的。”

更何况里面还有一碟子杏仁酥。

若真是沈知派人送东西来,怎么可能送让她过敏的杏仁酥?

自从下了大狱,周庭芳处处谨慎,不曾想还是有人要她的命。

会是谁呢?

那国字脸的汉子一脸后怕,同时不由多看了眼前这小娘子一眼。

不是都说柔嘉县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吗?

可瞧着她刚才动手那样子,快、狠、准,丝毫不带犹豫。尤其这人就直挺挺的死在面前,柔嘉县主看也不看一眼,反而能迅速分析眼下情况。

让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国字脸汉子拱拱手道:“小人这就去禀报世子殿下。”

“回来!”周庭芳略一思索,本来不想惊动沈知,可又改变了主意,“我写一封信,你顺便带给他,让他务必把我需要的东西带过来。”

“是。”

“等等。”周庭芳又有些犹豫,“现在风声鹤唳,他可有办法进来这牢狱?”

那汉子笑笑,“这天下…便没有爷到不了的地方。”

好吧。

算她为他白白担忧。

自从她入狱以来,沈知从不曾出现,倒是打着窦王妃的名义送了一些东西。

她还以为非常时期,沈知需要同她避嫌。

毕竟现在周春来告的是她和沈知勾结陷害周家。

沈知此刻出现,若被有心之人盯上,怕是要节外生枝。

大约一个时辰后,周庭芳听见外面的长街万籁俱寂,琢磨着时间应该是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方才听见甬道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周庭芳一下便辨出,那是沈知来了。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果然,下一刻,光影之中,一身象牙白色锦袍的沈知缓缓出现。

他的皮肤很白,额头饱满,眉眼冷峻,此刻那双眸子里满是急切和担忧。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确认她无碍后,才冷哼一声:“看来你手上功夫还没有退化。”

那解差不动声色的站到角落里。

明明先前一路上沈世子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深夜狂奔在京都街头,眼下见了柔嘉县主倒是一脸冷漠。

好在柔嘉县主脾气温顺,听见这话也不恼,只是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有刺客。差点下毒毒死我。”

之前总是躲在角落里的那个解差立刻开口:“爷,验过了,并非剧毒之物,但会慢慢发病,几天内转为急症。”

沈知哼然一笑,“那就是想让人死得不知不觉。”

周庭芳扒着栏杆问他,“所以…会是谁?”

沈知低咳一声,挥一挥手,身后那两个解差模样的人便退下。

周庭芳本以为他会乔装打扮一番,谁知他一身打扮还是如常,不由问道:“你这时候来见我,不怕别人发现?”

“今日这刺客为了方便下手,将其他狱卒都支开,当值的狱卒也全都灌醉。更何况这大牢里本就防卫松散,我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既然是如入无人之境,这几日怎么不见你来看我?”

话一说完,周庭芳便后悔了。

她算什么,还要沈知来看她?

明明知道沈知一定在外为她的事情日夜奔波。

她这一句,不似质问,反似撒娇。

周庭芳只觉得下意识流露出的情绪,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果然,沈知眼底微微一亮,好似莹莹之火被人点燃,一瞬间便不动声色的燎原,随后将她全部吞没。

略有凉意的春夜里。

两个人,两双眼,两颗心。

此刻无声胜有声。

男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偏声音听起来反而冷静,“我知道了。这几日忙得厉害,等案子平了我会日日来看周娘子的。”

周庭芳连忙道:“那倒也不必。你忙你的。”

周庭芳的语气有一分急切和慌乱。

反而是越描越黑。

沈知勾勾唇角,低咳一声,“周娘子心中可有猜想,是谁要杀人灭口?”

周庭芳顺势转移话题,“想要杀我的,无非是周家和沈玉兰。”

周庭芳叹口气,目光瞥向沈知。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不愿和沈玉兰正面对上,可是事与愿违,若要动周家人,那势必会招惹上沈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