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县衙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府衙门口的小摊小贩们挤得根本无法进入,倒是附近的茶楼人满为患,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许多人挤在一起,拥挤不堪,即使府衙早早派出解差维持秩序,却也无甚作用。
五天的时间,足够这消息传到京都的各个角落。
秦家一案从一开始就备受瞩目。
不得不说,秦少游用告御状这一招,成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本身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又是驸马爷的妹夫,已然是普通老百姓眼中的权贵人物。
哪知,这权贵人物也被逼得上京告御状。
京都的老百姓们心情复杂,却也不耽误看热闹的功夫。
今日一大早,整个府衙门前的两三里范围内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就连程路也是靠府兵开路才勉强入了府衙大堂。
不过如今要论谁的日子最难过,自然是这位程大人。
秦少游并非普通苦主,而这案子又和皇族中人沾边,程路是进也不妙,退也不妙。
加之秦少游提供的线索了等于无,他派出的手下一波又一波,到现在为止,寻到有价值的线索寥寥无几。
若是其他苦主,他大不了摆出凶恶的样子,恐吓苦主几下,大部分苦主就会被吓退,撤销案件。
可秦少游本身是举子,背后又有个安乐公主。
这暗地里又没人给他打过招呼,或是指点迷津,这案子怎么判…他完全没有头绪。
此案备受关注,干得好,怕是得罪背后之人他都不知道。可若干得不好,陛下脸上无光,定然要寻个替罪羔羊!
程路心中苦啊。
只恨自己当时脑子一抽,想着若能解决大魏朝十几年一次的御状,能让他再进一步也未可知。
现在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跳板,分明就是火坑啊——
更别提。
他坐在“明镜高悬”四个字下面,却如提线木偶般不自在。
只因屏风之后,早早的坐着一个人。
沈知先他半个时辰到,笑眯眯的告诉他,让他这次判案务必秉着‘秉公执法’四字原则。
程路望了望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不自觉的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他紧张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而立在旁侧的秦少游也一脸紧绷。
——真凶约定投案的时间快到了。
底下的老百姓一大早就来占位置看热闹,此刻又热又挤,也没了耐心,忍不住在下面一阵叽叽咕咕。
“这程大人都擦五六次汗了,凶手咋还没现身?”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那凶手玩弄咱们的!今日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投案,这凶手能杀这么多人,必定不是个傻子。既然不是傻子,那他怎么可能跑来自投罗网?”
“不一定。那日射中牌匾的箭又快有准,说不定是哪个游侠儿抓了凶手逼他投案呢?”
有人嗤笑一声,“我说喻兄,少看一些演义!这凶手官府都逮不着,一个游侠儿怎么抓得住?”
“你们说…这凶手到底是谁啊?”
“那可猜不着。”
“这凶手真是歹毒,秦大奶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是个残疾,竟也下得去手?!若真跟秦家有仇,去杀那位秦家公子啊,怎么尽挑些老弱病残下手?”
“你这就不懂了吧。都说柿子要捡软的捏,更何况是报仇,那必定是挑选最弱的下手呗。而且不是说了吗,秦家公子和老夫人也险些被杀死!他们是运气好,死里逃生来了京都。若非京都里各个府衙的解差们暗中保护,这母子两说不定也早就被灭口了!”
“哎哟,你这说得我心口直颤,这心跟猫抓儿似的。就是不知谁这样狠毒,竟然要杀人家满门!”
“今日这案子还审不审,不审我得回去给我儿子做饭了——”
“哟,大婶,你现在还出得去啊?看看这人,府衙周边两三里路都堵着的呢!”
不知听见谁忽然说了一句,“来了!来了!”
老百姓们齐刷刷的望过去。
只看见一大约五十左右的矮瘦男子双手被人反绑着,双脚上还戴着脚链,走起路来“哐哐”作响。
这一瞬,本来拥挤的人群立刻噤若寒蝉,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那人走得很慢,缓缓登上台阶,走向堂内,随后跪在大堂中间。
程路一惊,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
那老汉似乎累极,喘了两口气,一脸异样的红潮。
他扭头环顾四下,脸上露出诡异的满足之色。
“大人,草民名叫罗祖耀,今日上堂…是为投案自首!”
——哗。
一石激起千成浪。
百姓们登时犹如炸开的油锅。
“这是凶手?”
“他看起来那么大年纪了,怎会是凶手?”
“就是啊,这人又老又瘦,哪儿来的本事杀害秦家全家人?”
莫说人群惊愕,就连秦少游也是一脸惊色。
他下意识的望向程路,“大人,学生不认得此人。”
程路大呼肃静,百姓们才略略安静下来。
“你说你是追杀秦家人的凶手?那你说说,你作案的动机是什么,又是怎么杀的人,有没有同伙?”
罗耀祖低低一笑,面色发红,行若癫狂。
“程大人!草民不是秦家案凶手!草民也是苦主!草民要告发…秦大奶奶周庭芳女扮男装代兄科举,被周家人联手杀害!”
——轰。
平地起惊雷!
秦少游面色登时煞白!
而程路更是蓦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那老汉跪坐在地上,双手被绳索反剪,脚上戴着镣铐,说话却中气十足,“我要告当朝驸马欺世盗名,杀害亲妹!告驸马爷的父亲周春来草菅人命,为遮掩此事,滥杀无辜,致我妻儿惨死!”
“你要告驸马爷?!”程路惊得胸脯起伏。
他怀疑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女扮男装,代兄科举,杀害亲妹?
“你可知驸马爷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是我们大魏朝首个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你有几个胆子敢污蔑驸马?!”
罗老汉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大人,我妻子儿子全都惨死,老汉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今日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揭发周家的秘密!”
程路望着底下黑压压的百姓,只恨自己摊上这祸事,只能硬着头皮道:“你最好有真凭实据,否则日后查出你无故攀咬朝廷命官,下场你可清楚?”
“无非是砍头或是凌迟罢了!”罗老汉细长的眼睛里冒出精光,一脸扭曲,“只要能将周家人拉下马,刀山火海,我也无惧有之!!”
“好!是条好汉!你有何冤屈,说来听听!”
程路用眼色示意幕僚赶紧去搬救兵。
今日这样大的场面,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如何镇得住?
“草民罗祖耀,今年五十二岁,家住京都皇城根儿下,祖上曾和周家沾亲带故,因此很早就和周春来认识。周春来…就是驸马爷的父亲,我两自幼相识,后来因为周老爷子出事被贬,两家才逐渐断了联系。后来我听闻周修远小小年纪就考中秀才,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又恰逢家中落魄,急着寻求个靠山,便收拾东西带着全家去投奔。”
程路却不耐问道:“休得东拉西扯,你说驸马爷女扮男装代兄科举…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别急。且由草民慢慢说来。”
围观的百姓们也听得仔细。
“后来草民逐渐获得周春来的信任,这才无意中发现周家的大秘密!”
一说起大秘密三个字,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唯有屏风后的那人,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浅酌慢饮。
“周修远读书不成,科考无望,到了五六岁字都认不全。但偏偏周庭芳生来知之,聪慧异常,千字文过目不忘,是个读书科举的好料子。周春来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罗祖耀话锋一顿,引得府衙上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抓耳挠心的望着他。
“他决定瞒天过海,一招狸猫换太子,让周庭芳女扮男装代替周修远去考试。谁料周庭芳十分争气,一考就中,周春来大喜过望,决定先暂时这样隐瞒下去。周庭芳考中秀才后,两兄妹也渐渐长开,为避免让人看出端倪,周春来便狠心以‘命中带煞、八字较轻’的理由将周修远送到寺庙。美其名曰是让他修身养性,实则为变相软禁。”
“后来周庭芳连中六元,成了陛下钦点的状元,周家风光无限,却也危机四伏。因为周庭芳到了婚配年纪,却连拒几门婚事,朝中已有流言。周春来害怕事情东窗事发,便商量着将周庭芳的贴身侍女锦屏收入房内做妾,以此来平息流言。那锦屏很早就卖入周家,对周庭芳无有不依。周庭芳为了造势,掩盖自己女子身份,还特意为那锦夫人写了一首千古流传的诗。这首诗…想必在座诸位或许都有听过。”
今日来凑热闹的也有好些读书人,立刻有人摇头晃脑背了起来。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
“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旁边有人大骇道:“这首诗…竟然是一妇人所做?!”
“别忘了,还有那天车!”
“天菩萨,我大魏朝百年不出的少年天才竟然…竟然是个女人!”
有人叽叽喳喳的问,“咋了,咋了,他是不是说驸马爷是假的?!”
“不是!他说周大人是假的,之前那个周大人是周庭芳咧!”
程路只能连拍惊堂木,又命解差出动才能勉强维持府衙安静,“罗祖耀,你可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
“草民知道!”
程路心中也是抓心挠肺,那位周修远…意气风发,以状元郎之身入翰林院,不满三十便坐到四品的位置,是整个大魏朝多少读书人的向往。
京都曾有言。
做男子…当如周怀恩!
可见周怀恩三字的分量!
而如今,却有人说,周怀恩是妇人身份!
如何不叫人大跌眼镜?!
“你快继续说说,周家人如何杀害周庭芳,又是如何互换身份?!”
罗耀祖朗声一笑,“周庭芳因为设计天车图纸,被陛下委以重任,远去西北赴任云州知州。而就在此时,陛下曾微服私访见过周春来一面,言外之意是要将安乐公主下嫁周家!殊不知,正是这泼天的富贵…让周春来对周庭芳动了杀心!”
屏风背后的沈知,忽而剑眉一蹙。
他侧耳听着堂上的动静,面色晦默如海。
陛下…曾单独见过周春来?
是啊。
若非如此,周春来怎么会突然决定舍弃周庭芳?
攀上了皇族这高枝儿,周家…便不再需要周庭芳。
陛下暗示两家结亲之时,便是周家人卸磨杀驴之时。
沈知的心,像是忽然被针扎了一般,有些喘不过气。
周庭芳还在西北云州为前途搏杀,而周家人却已经在背后计划着怎么杀死她。
讽刺。
真是讽刺。
“周春来无法推拒婚事,只好决定除去周庭芳。他命我去西北云州杀掉周庭芳,我不忍心…毕竟那是个姑娘家…而且周庭芳确有大才,就这么杀了她我于心不忍。我想改变周春来的想法,便去寺庙找到周修远,让他无意得知周春来的计划。果然,周修远还算是有一丝良知,他不肯要周庭芳的性命,甚至以命威胁,周春来只好妥协。”
“周春来不放心,和我一起去了西北。我们买通田武的几个心腹装作复仇。周庭芳在西北战绩赫赫,带着官兵推平了不少匪寨,恨她的人不少,田武便是其中之一。刚巧我儿子又在周庭芳身边做小厮,自然知道那日周庭芳出城的行程。”
“周春来告诉我说,我儿子知道今日有人要对付周庭芳,到时候他看见信号会自己逃离。后来我眼睁睁的看着儿子为保护周庭芳,力战而死,我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周春来根本就没告诉我儿子,他是铁了心的一个都不放过!”
罗祖耀脸上现出扭曲的仇恨,“不仅如此,他还趁着周庭芳昏迷的时候亲自拿锤子敲断她的双腿,将她随意丢在深山老林之中,任她被野狗野兽吞食——”
“与此同时,我发现他对我起了杀心!我连夜逃走,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回到京都,却听闻周修远在西北遇刺重伤,而寺庙里的周庭芳摔伤了双腿,我就知道…他准备让兄妹两各归各位!”
程路适时的打断他,“你既然说当时回到了京都,为何不去找你家人?”
“大人,我归心似箭,第一时间就回了家!可那个家里已经人去楼空,几经打听之下才知道我妻子被周春来抓紧了周府严密看管,我根本无法近身!”
“那你为何又说你妻子儿子都死在周老爷子手里?!”
“大人可还记得上个月跳河的那张厨娘?”罗老汉声音凄婉,“她便是草民的妻子!”
“胡说!你既然说周老爷子挟持张厨娘,想来是为了逼你现身,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反而杀了人质张厨娘?”
罗老汉一怔,忽而想起那玉面黑衣男子的嘱咐。
“周春来迟迟不见我出现,便只有杀了我妻子来激怒我,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将我斩尽杀绝。”
“你说这些太过匪夷所思,可有证人证据?”
“大人,周修远自两年前西北归来,修养过好几个月,这期间不见外人。伤好后更是记不得人,莫说行为习惯,就连字迹也变成另外一个人,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周家李代桃僵?”
“胡说!驸马爷在西北被贼人从后面打中后脑勺失忆,记不得事是人之常情!至于字迹,他右手重创,腕力虚浮,写出来的字与从前不同,这些事情京都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前段时间在江大人组织的诗会上,周修远一句诗也做不出来!此事有国子监祭酒和众多官员可以作证!”
“笑话!这被人击中后脑勺,轻则失忆,重则变得痴傻,周大人运气好,才捡回一条性命。你若是再拿不出其他更有利的证据,当心本官治你一个污蔑朝廷命官之罪!”
闻言,周遭百姓皆是交头接耳。
“说起来这周大人好像是两年多时间没有做过任何一首诗。”
“何止啊。他甚至连什么诗会、聚会都不参加,会不会是怕漏了馅?”
“说起来…这位驸马爷是性情大变,从前那位周大人性情开朗,跟卖菜的大婶、路边的货郎,谁都能说上两句。可后面这位…倒是深居简出,极少见过他。”
“不是说了吗!周大人脑子被人打了,记不得事,怕是从前的学问也忘光了!做不出诗也是正常!”
众人正议论着,却听见那罗老汉中气十足道:“谁说我没有证据?!”
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议论。
罗老汉低头,示意一旁的解差解开他的衣带,“大人,我这里有四份字帖。还请大人和诸位帮我辨别一二——”
程路忍不住多看了那老汉一眼。
事到如今,若他再看不出今日这一切乃有高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他真是白在官场摸爬滚打这许多年。
程大人再次抬手。
擦了擦他脑门上的汗。
暗中期许无论这罗老汉是哪一方势力抛出来的马前卒,无论神仙们打成什么样子,千万不要殃及他这小小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