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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少游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迎来了第二波客人。

这次来的是个青年男子,一身深色素衣常服,国字脸,很是壮实,明明是儒生,偏一身的杀伐之气,气度非凡,叫人不可小觑。

此人上前便自报家门,自称江潮生,说是奉程大人之命来调查周氏死因。

“秦公子,秦老夫人。”江潮生的礼节无可挑剔,三人坐下后,那人方才问,“冒昧前来,实在打扰,秦家案子上有些疑问,需要秦公子配合。”

秦少游连忙还礼,“江大人多礼。您有事但说无妨。”

“我此次来,是想问一些关于周氏的事情。”

江潮生坐下,秦少游打发了母亲离开,母子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警惕。

“说起来我和周大人还是旧识,可惜却从没见过周大人的妹妹。都说她八字轻,从小体弱,从十一二岁就被寄养在寺庙里,见过周氏真容的人少之又少。她嫁人的时候我刚好外放,也没能喝上一杯喜酒,还真是遗憾。”

秦少游道:“江大人,您说这话着实让人惶恐。”

江潮生哈哈一笑,“秦公子不必如此。本官只是好奇,周大人和周庭芳乃一对龙凤胎,见过的人都说两人面容极为相似。以秦公子看,两人当真如此相像?”

秦少游眸色一顿,略一斟酌,缓缓道:“几乎以假乱真。”

江潮生惊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秦少游笑道:“面容相似,气质却各有不同。毕竟男女有别。再说周大哥天人之姿,才富五车,而周氏不过一妇人,如何能和大哥相比?”

江潮生笑笑,却不再纠缠,“昨天我已经看过你的状纸和案宗,你状纸上说那一夜周氏因腿疼而外出,我想问,周夫人这种情况多吗?”

“她自断腿后,双腿疼痛不断,半夜惊醒也是常事。江大人觉得这事有何异常?”

江潮生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似无意问起,“我记得当年周氏身强体健啊,她是如何残疾?她断腿一事和这次追杀你们的凶徒会不会是一拨人?”

秦少游道:“应该不是。她的残疾…就是意外。当年她在寺庙里,一时不慎,从石阶上滚了下去,从那以后便再也站不起来。”

江潮生唏嘘,“周夫人…运气真是差到极点。”

秦少游叹气,“是。”

“周夫人平日里有什么习惯爱好?”

见秦少游不解,江潮生便解释道:“周夫人身死这件事毫无线索,我只能从周夫人生平下手。看看她死前的行动轨迹,再看看她身边都有哪些人,看看谁会有动机对你们下手。”

秦少游放下心来,“她不好走动,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只爱画画写诗之类。”

“可有墨宝留下?”

“您稍等。”秦少游起身,一阵翻箱倒柜后,将一本发黄的诗集递给江潮生,“秦家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我这里只有她生平最喜欢看的一本诗集,上面有她的批注。若大人不嫌弃,拿去作为证据。”

江潮生面无表情的接过,塞入衣袖之中。

“周夫人脾气秉性如何,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秦少游摇头,“庭芳脾气温顺良善,对下人也是极好,从不斥责打骂。我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仇家。”

秦少游无奈的笑,“江大人,庭芳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哪里能得罪这样厉害的人物?”

“我看案卷上说去年腊月,有个自称赵万里的人来秦府调查过周氏死因?”

“不错。但程大人说去年礼部补缺官员中并没有这个人。”

“可否描一幅画像给我?”

秦少游略一犹豫,“这个自然。”

他拿出纸笔,铺开画卷,一点墨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翩翩公子模样。

江潮生看得仔细,却认不出来。

秦少游抱歉的笑,“实在是抱歉,这已经过去一两个月,我记得有些不清楚。无法完全还原那位赵大人模样。”

“有总比没有的好。”江潮生默默吹干纸张,然后将画像揣入腰包,“对了,你还说曾交给这个赵大人什么证据。都有什么?”

“一枚箭簇。”

“长什么样子,上面可有标记或图腾?”

“银色的。外观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纹路,但比平常的箭簇要轻一些。”

江潮生眉头微蹙,“秦公子,周氏的坟墓…可方便开棺验尸?”

秦少游脸色微变,半晌才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想尽快抓到凶手,只有这个法子。”

秦少游欲言又止,“这件事…怕是我一个人说了不作数,还得问问驸马爷的意思。”

江潮生知道周秦两家的微妙关系,也并未为难秦少游,只道:“好。这件事我去和驸马爷说道说道。周大人并非迂腐之人,我查的又是他妹妹的案子,他必不会阻拦。”

秦少游也道:“若还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在下绝不推辞,只希望幕后凶手能尽快落网。”

江潮生拍拍他的肩膀,“我一定竭尽所能尽快破案,也好叫你和秦老夫人能够心安。”

秦少游神色动容,“如此多谢大人。”

江潮生走后,秦老夫人听见隔壁房间再没动静后才缓步走过来,有些不安的望着秦少游。

秦少游扶过她坐下,“母亲。”

秦老夫人忧心忡忡,“这位江大人…又是何方神圣?”

“他是庭芳的大弟子。现居御史中丞之位,世家大族,不可小觑。”

秦老夫人捂着胸口,面色惶惶,“那他这是来——”

秦少游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母亲。他一定是来替庭芳翻案的。”

“你如何知晓?”

“庭芳有三个弟子,分别是孟少华、韦达、江潮生,三人一个榜眼,两个一甲。其中孟少华和韦达都在外地为官,只有这个江潮生是去年夏天才调任回京。”

“周庭芳的这三个弟子,各个唯她马首是瞻,对她感情极为深厚。尤其是这个江潮生。他跟着庭芳时间最短,对庭芳却最是忠心。”

“江潮平这个人性格犹如一匹野马,连他爹都没办法降服。他为人狂放不羁,行事惊世骇俗,且完全不在乎世俗评价。这次定然是他回京后发现端倪,因此才跑来借查案之由探明情况。”

秦老夫人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周家的事?”

“我猜他应该只是对周修远的身份起了疑心。”

“此话怎讲?”

“他方才明面问案子,实则问的全是庭芳。可见他其实并不知道周庭芳的真正身份,只是有所怀疑,想要向我求证。更何况方才我故意拿庭芳的诗集册试探他,他脸上并无异色。再者,江潮平是个有能力的人。他既然有心自己撞上门来,索性让他挡在前面替我们查案,就让他去和周家神仙打架。只要这把火别烧到我们身上来便好!”

“可…你为何还要将沈世子的画像给他?你就不怕沈世子寻我们的麻烦?”

“沈知要查案,江潮生也要查案,他们两个人目的一致,我帮江潮生找了一条得力臂膀,他应该谢我才是。”

“可若是程大人拿到了那画像…他便知道赵大人是谁。”

“无妨。我那画像…似是而非,既像沈世子,又不像。端看旁人怎么想。”

秦老夫人看着自己儿子。

不过一两月时间,秦少游仿佛老了许多,不过二十年纪,耳边竟然生出了几缕华发。

“少游。你长大了。”

秦少游苦笑,“母亲。儿子也宁愿像从前那般单纯无知。实在是……时局逼人,身不由己。”

秦老夫人叹气,“周氏这女人……当真是厉害。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怜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整日担惊受怕。”

秦少游望着外面的天,“母亲,你看,京都这天…怕是要变了。”

—————————————————————————

江潮生很快来到了净音寺。

寺庙离京都有一段距离,他孤身骑马,腰间佩剑,一身朴素低调的打扮,仿佛穿梭在京都城的游侠。

周庭芳教出来的三个弟子皆能文能武。

江潮生一路马不停蹄,爬上山顶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显然身体素质极好。

他看着眼前这断壁残垣的净音寺,陷入沉思。

“一年前,这里曾发生过走水。周娘子的寮房离火源比较近,因此她的房间几乎被烧了个精光。”

僧人带着江潮生来到周庭芳曾经待过的寮房,指着烟熏火燎过的墙面,“虽然后来我们师兄弟又对寺庙进行了补修,但烧过的痕迹犹在。周娘子的个人物品一件也不曾留下来。”

江潮生问:“小师父可认识秦大奶奶?”

“见过几面。”

“她脾性如何?”

那沙弥想了一会儿,才答:“周娘子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几乎从不和寺院内的师兄弟说话。脾性如何,这个不敢胡乱妄言。”

“秦大奶奶住在你们净音寺有多久?”

“前后大约有六七年。”

算起来,这和周修远来到京都在国子监求学的时间线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周家一大家子人都是随着周修远而来到京都的。

“那秦大奶奶住在寺庙里,就没个人照料?”

“有个坡脚老汉偶尔上山送些生活用品。其他时间便是一个丫头和一个小厮。”

“他们人呢?”

那小沙弥面露不忍,“周娘子双腿摔断,她身边服侍的下人焉能有好果子吃?”

江潮生面色一沉,眸光了然。

若事实真如他猜想,那么周家一定会杀人灭口。

可见…或许周家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难怪老师房内多了好些佛经。

老师从前书架上什么都有,什么春宫图、棋谱、游记、诗集,却唯独不会有佛经。

老师说他是唯物主义,不相信人鬼神佛。

他便问,什么是唯物主义。

老师说,唯物主义就是事情必然存在可以明白的规律。如同天车吸水,如同种子发芽,如同纺纱织布。

看得见摸得着的真理他才相信。

更何况他提起往事,那个周修远支支吾吾。

最致命的是,周修远不认识他拜帖上的生僻字。

一个人或许可以失去记忆,但总不至于才学尽失、脾性大变、就连口味也发生了变化。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

是夜。

夜凉如水。

沈知刚蹑手蹑脚翻进周庭芳的院墙,就听见“哐啷”一声。

一阵清脆的瓷瓶碎裂之声,在夜空之中格外清晰。

沈知低头一看。

不知什么时候,周庭芳的院墙下竟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盆。

他一跳下来,便正中花盆。

刚一踟蹰,眼前罡风逼近,一枚冷箭带着凛凛杀意,劈面而来!

夜空之中,发出“铮铮铮”的破空之声。

那箭速度极快,转瞬便到了眉心!

沈知一个侧身,那支箭竟然狠狠插进身后的院墙中。

沈知面色微变,看了一眼屋内。

屋内黑漆漆的。

莫名却有一种杀意。

沈知低咳一声,心生退意,缓缓开口:“周娘子,今夜天太晚了,我改日再来看你。”

沈知拔腿离开,哪知屋内那人已经提剑飞空而出。

剑气如虹,犹如吐信的蟒蛇,眨眼之间便缠上了他!

抬眸,迎上周庭芳那双幽深冰冷的眸子。

沈知不敢大意,下意识的抽剑,却又忍住。

罢了。

他还敢抽剑。

怕是周庭芳要将他挫骨扬灰——

生气的女人,惹不得。

他足下一点,从一堆碎裂的花盘泥土之中抽身而出。

低空飞过,顺手取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底部还粘着泥土。

忽而听得那人爽朗一笑。

随后衣袖一挥,朝着周庭芳的脸,隔空挥洒。

泥土飞扬,犹如雨点,落在周庭芳的脸上和眼睛上。

周庭芳一声闷哼,泥土进了眼睛,一阵刺痛。

“沈知!”

周庭芳恼羞成怒,一只手抬手擦眼睛,另一只手依然紧紧握着剑,大有今天一定要砍沈知一刀的架势。

沈知见她狼狈,不由出声大笑。

随后他还趁着周庭芳擦眼睛的间隙,将外衫快速脱下,直接往周庭芳头上一套。

周庭芳气急了,“沈知,你个卑鄙小人!”

沈知轻手轻脚的往后退,唇角始终无法压下,“周娘子,你忽然搬来这许多花盆放在院墙下,不就是为了防我吗?”

周庭芳眼睛刺痛无比,却不妨碍她拿着剑朝着虚空就一阵乱砍,“我防的是翻墙而进的小人!”

沈知气定神闲的往后撤,衣袍半点不沾。

冷眼瞧着那人一顿乱砍。

“周娘子,我是哪里惹到你了,让你发这么大的火?”

“你为何将江潮生拖进这趟浑水之中?”

“周娘子好灵通的消息啊。这头江潮生刚找过我,你后脚就知道了。还真是手眼通天——”

“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知道你故意派人给江潮生递帖子,引他怀疑周修远的身份!”

沈知面色一顿,随后了然,“是李观棋告诉你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可知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得意弟子,他生平最是敬仰自己老师。你拉他下水,他要是查出自己老师惨死,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义不容辞。他如今刚刚成亲不久,孩子也快要出世,你却将他拉到地狱深渊,你可知烈火焚身是何滋味?!”

沈知面色如常,声音冷漠,“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再者。不止你我想为周庭芳报仇,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学生,他老师惨死,为何要将他蒙在鼓里?你以为我不告诉他,他便永远不会察觉吗。”

周庭芳微微一怔。

眼睛的不适渐渐消失。

她徐徐睁开眼睛。

凄凄月色之下,沈知一袭象牙白的锦袍,身形清瘦,发带飘飞,衣角上还有几点显眼的泥巴印。

“周娘子凭什么决定江潮生该不该知晓,又该不该为周庭芳报仇?”

沈知这样问着。

竟然还逼近一分。

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请问,你是周庭芳什么人?还是说,你是周庭芳本人?”

周庭芳唇角抖动。

看吧。

她就知道沈知这小子一直怀疑她的身份。

有意无意的,总要刺探她几回。

周庭芳只能无奈认输。

“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保留不赞同的权利。”

“周娘子不需要赞同。我看江潮生人又聪明又机敏,不一定就斗不过幕后黑手。再说,他斗不过,不还有周娘子…”

沈知话锋微微一顿,似刻意挑拨似的,脸上还带着那捉摸不透的笑意,“不还有周娘子和我坐镇吗。总不会叫他吃了亏。”

周庭芳冷哼一声,随后丢了武器,负手往屋内走。

沈知看她一眼,似无意笑道:“没想到周娘子身手如此了得。我瞧着周娘子的剑法倒有几分熟悉,就是不知周娘子师从何人?”

周庭芳蹙眉。

沈知这小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

他不会是明知故问吧。

她的这一身武功,全部都是沈知亲自所教。

“我老师说了沈世子你也不认识。”

“是吗。”沈知也学她负手入内,脸上似笑非笑,“说句不好听的话,周娘子这老师教得可不怎么样。你下盘不稳,四肢无力,招数花里胡哨还不实用,显然是松懈了很长时间。”

周庭芳不做声。

沈知现在是钓鱼执法,就等着她咬钩呢。

两个人刚入内,就听见翠儿的脚步声。

她的县主府规矩森严,满府的三四十奴仆若无禀报绝不敢擅入她的院子。

因此翠儿只是站在小院数十米外的地方问:“县主,方才听到您院子里传来动静,可是有刺客?”

而沈知已经跟着周庭芳入内。

屋内没有点灯。

翠儿看不清楚。

周庭芳一瞥沈知的脸色,却见那人从始至终很是坦然,仿佛这县主府是他家后院似的自在,甚至还慢条斯理的摸着椅子坐下。

周庭芳叹口气。

“无妨。不知是哪里的野猫闯了进来,刚才已经被我撵跑了。”

翠儿静默片刻,“奴婢明日就让人院子里好好排查一下。”

等翠儿离开后,周庭芳点燃灯火,沈知却冲她低低的笑,“上次是野狗,这次是野猫,周娘子既然当我是阿猫阿狗,为何不能给我个可以容身的小角落?”

周庭芳坐下,受不了沈知的茶言茶语,“我这庙里太小,容不下沈世子这尊大佛。”

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语气催促,有些不耐。

“不知沈世子大半夜的翻我一个寡妇的墙做什么?莫非沈世子跟我有仇,非要毁我清誉才肯罢手?”

“我若当真要毁周娘子的名声,何必做这鬼鬼祟祟的翻墙君子?直接每天等在周娘子县主府的大门之外便好。”

“沈鹤卿,我没心思跟你打嘴仗。”周庭芳作势起身,“你若不说,我就去睡觉了。你请自便。”

“瞧你,心急什么。”沈知伸手擒住她的衣袖,脸上始终笑吟吟的,倒叫周庭芳半点也气不起来,“我这次来,是给你送消息的。”

周庭芳勉强坐下。

“过两日,江潮生会以踏青诗会的名义将周修远约出来。席间趁着国子监的老师和曾经的昔日老友皆在,他会向周修远发难,以此让众人心中生疑,同时也击破周修远的心理防线。”

“怕是不妥。”周庭芳蹙眉,“周修远现在十分谨慎,几乎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更是从不参与京都学子的聚会,刻意的将自己边缘化。我听闻这一两年,他从不赴约。”

“江潮生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

周庭芳一愣,“为何要击破周修远的心理防线?”

“不是你说的吗。眼下能用的证据太少,一静不如一动,周修远是当事人,这场风暴从他开始,最是绝妙。”

“他本就不是个有城府心机之人。你会逼疯周修远。”

“不错。”沈知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单手撑着下颚,眼底都是凉薄的笑意,“只有逼疯他,才能让他忙中出错,露出马脚。”

“可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周家就是凶手。为何非要逼周修远?”

沈知淡淡一笑,“以周修远为突破口,让他从庭芳手里抢走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灯火之下,沈知的眸色幽幽,仿佛无尽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