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远刚走出客栈,就看见门前明晃晃的听着一辆青纬马车,马车前面一侧悬挂木牌,上书金色楷体“周”字。
周修远心中一紧。
硬着头皮往前,声音发干,“父亲。”
车帘背后是那一道又冷又硬的声音,“上来。”
仆人搬来脚蹬,周修远心中十分抗拒,却还是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果然,周春来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穿一身深色的袍子,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双眸微阖。
随后一抬眼,眸光锐利,精光似刀,向他劈来。
周修远吓得一哆嗦。
仿佛无数次,父亲便是用这种眼神看他。
那种轻视、嘲讽、高高在上,恨他不争气,恨他蠢笨,恨他不如周庭芳半个手指头。
仿佛他的存在,是父亲一辈子的羞耻。
小时候,他并不是不喜欢读书。
可是他稍微背不上来,或是认不得老师刚教的字,父亲脸上就会露出那种大失所望的神色。
这一切总叫他心里发慌。
到后来,他不过是滴水成冰的清晨,一时半会贪恋温暖的被窝,父亲就怒不可遏,甚至直接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一顿打骂。
父亲疯了。
父亲是个发狂的疯子。
周修远越来越不喜欢读书。
甚至一开始看书就全身难受。
他总觉得,他只要一看书,父亲就好像拿着藤条站在他背后,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但凡他动一下扭一下,父亲便会狠狠抽打他背部。
太可怕了。
周修远要疯了。
不管周修远内心如何,周春来只是瞥他一眼。
随后,“啪”的一声。
周修远猝不及防吃了周春来一个耳光。
“你好歹是堂堂大魏朝驸马,遇事如此慌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我坐直了!”
周修远捂着脸,胸脯起伏,怒火中烧,却不敢反抗。
“当初要不是你妇人之仁,如今哪里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不成器的东西!”
周修远咬住下唇,挺直背脊,“秦少游此来京都,是因为有人追杀他们,他并不知道周庭芳的事情。”
周春来一声冷笑,“无论他秦少游知不知道,眼下谣言满天飞,我们周家被人推向幕前是不争的事实。万一有人背后推动,故意将此事闹大,为的就是查庭芳的事情呢?”
周修远一脸惊色,“她都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
“你别忘了。她那个人…学生朋友一大堆。或许早就有人盯上我们家。”
“父亲,那我该怎么办?”周修远一下没了主意,“我这一年来一直小心谨慎,几乎闭门不出,只安心陪着公主。不曾露出马脚啊!”
“呵。这世上只要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狸猫换太子这样大的事情。”周春来越发瞧他不上,冷声斥他,“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这件事还不一定是冲我们而来。”
“对对…对。”周修远恍恍惚惚的回过神,“周庭芳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怕什么。”
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蓦的抬头,眼神颤颤。
“父亲…周庭芳的事情,不是你做的吧?”
周春来盯着他,冷笑,却不回答。
周修远瞳孔缩紧。
周春来眉头紧蹙,只恨不得再给他一个巴掌,“蠢货。我若真要杀她,何必要等她嫁入秦家再动手?”
周修远痴痴的问:“那…那派去追杀秦家的人…也不是父亲?”
望着周修远那张惶恐失措的脸,周春来的眼底渐渐沉了下去。
若是庭芳在,绝对不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不。
若是庭芳在,周家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如履薄冰。
那姑娘聪明得让人觉得害怕。
只他一个眼神,她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渐渐地。
他脸上泛起那种熟悉的自嘲的笑。
仿佛无奈到了极致。
既然周庭芳不是他杀的,那他又怎么会去杀秦家人?
周修远…真是太蠢太笨。
笨到周春来甚至怀疑,周修远不是他的种。
若非周庭芳和周修远两兄妹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貌,周春来一定会觉得,周修远不是周家人。
可笑。
真是可笑啊。
一个生来知之,聪明到无法掌控。
一个却蠢笨不堪,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望着周春来那一脸平静的脸色,周修远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每当他说错话做错事,父亲便是这样沉默。
这沉默很可怕。
像是钝刀子割他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知道此时的父亲,一定暗中将他和周庭芳在做比较。
果然,下一刻,父亲幽幽开口,“我真后悔。死的怎么不是你。怎么偏是她。”
“若她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这大约是老天对我周春来的惩罚。”
周修远愣愣的看着父亲,脑子发蒙,却还拉着周春来的衣袍追问:“父亲,秦家的事情…幕后凶手不是你吧?”
周春来轻轻伸手,拂开他的手,又轻轻掸去周修远触碰过的衣角。
神色平静。
而厌弃。
“不是。”
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周修远捂着胸口,十分后怕,“那这件事就跟咱们扯不上关系。任凭他闹,索性让他查出幕后真正的凶手。”
望着周修远那天真无邪的侧脸,周春来轻轻扯唇。
周家的荣光…怕是在这蠢货手里维持不了多久。
人蠢到极点,也是一种快乐。
————————————————————
周修远耸眉搭眼的回到公主府。
这一路上,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秦少游告御状的事情瞬间传遍整个京都,街头巷尾的老百姓全都在议论此事。
大魏朝十几年没有人敲这登闻鼓,而今日敲登闻鼓的偏偏又是秦少游,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说起“周修远”这三个字,上至八十岁老妪,下到五六岁孩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周修远厌恶这样的注视。
周庭芳爱出风头,可他不喜欢。
他讨厌别人注视他,谈论他。
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回了房间,而安乐公主正在房内,伏首搭在刺绣架上,正潜心绣她那副芙蓉出水图。
周修远脚步沉沉,安乐公主一抬头,便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
“夫君。”安乐公主放下针线,迎面走来,“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周修远疲累坐下,揉着前额,面色郁郁。
安乐公主急忙命丫鬟捧上热茶,又问:“是今日秦家公子告御状的事情?”
“是。”周修远一脸颓色,“如今流言满京都,三人成虎,辱没庭芳清名,我听了实在难受。枉我从前还觉得秦少游老实稳重,万没料到做事竟然如此冲动。”
沈玉兰一挥手,屋内丫鬟婆子全都退下。
她坐在周修远身边,也是一脸忧心忡忡,“我先前谴人出去打听了,虽然现在京都流言纷纷,但大多议论的都是秦家官司。少有人诋毁庭芳妹妹。夫君不必担心,说来说去,人命官司才是正经。”
周修远唉声叹气。
他担心周家被推到前台,翻起风浪,将周家那些事翻了出来。
可这份恐惧和不安,偏偏半分都不能和沈玉兰说起。
“我知道。只是庭芳死得蹊跷,她又是个妇人,我怕其他人觉得她死得不光彩,乱传乱说,扰了她在地下的清静。”
安乐公主劝慰他,“庭芳妹妹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和妹夫一样迫切想要抓到凶手。毕竟事到如今,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她。”
安乐公主又微微叹息,“可怜我到现在都没见上妹妹一面。庭芳妹妹命苦,那么年轻就断了腿,还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秦家。去年她的身后事没能风光大办,我这个做嫂嫂的已经很是愧疚。如今妹夫愿意上京来替她讨个公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修远叹气,言语之间,似瞧不上秦少游。
“秦少游哪里是为了庭芳!我看他八成是被贼人吓破了胆,上京城来求庇护了!他以为只要告了御状,入了陛下的眼,幕后凶手便没胆量动他。殊不知,这是权贵遮天的京都!”
安乐公主笑得苦涩,“夫君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真说起来,这京都的权贵谁能比得过你我?”
秦少游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夫君只是烦心,害怕庭芳妹妹的事情被人泼脏水。依我看,庭芳妹妹虽然是个深闺妇人,可夜半疼得睡不着觉,带了丫鬟和小厮外出,这也算不得什么污点。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庭芳妹妹的清白,更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这哪里是一回事。
周修远有口难辩,只能笑着默认,“是这个理。只是秦少游做事完全不和我周家打招呼,上京后也不和我们联系,径直就去敲登闻鼓。他这一冲动,倒是连累了你也要被京都百姓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只怕…父皇…不喜。”
沈玉兰笑,“父皇最是通情达理。他老人家常说,不怕老百姓来告状,就怕老百姓不来告状。妹夫既然觉得有冤情,那尽管去向父皇讨要公道便是。至于我,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现在嫁给了你,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当出一回风头了——”
周修远心中一阵感动,伸手将沈玉兰娇柔的身体搂进怀里,又把头重重的垂在沈玉兰的颈窝里。
沈玉兰坐在周修远的大腿上,脸上娇羞一片,却还是羞羞怯怯的伸出手,勾住男人的脖子。
周修远忽而一声重重的叹息。
她脖颈处传来一阵热乎乎的气息。
“玉兰。有时候我觉得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父母爹娘是假的,荣华富贵是假的,功名利禄也是假的。这一切…好生无趣。”
沈玉兰搂着他笑,“那夫君觉得什么是真的?”
周修远偏头一想。
抬眸。
眼睛迷离又深邃。
“你是真的。”
沈玉兰面上一片绯红。
周修远在她脖子蹭啊蹭,像是小狗。
又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那漂浮在大海上的一片叶子。
他的声音很沙哑。
听起来很疲累。
“这世上,或许只有你是真的。”
周修远有些失态,有力的臂膀死死梏着她的腰,仿佛稚子死死抓着属于自己的玩具,生怕别人抢走。
“有时候我想着,这世上的人真真假假,没有人为了我周修远而停留。可…只有你,你心里有我,全心全意的为我。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傻瓜。你我夫妻一体,自然要祸福与共。”
“我周修远何德何能,能娶到玉兰为妻。”
沈玉兰眼睛亮晶晶的,她已经十九,却依然犹如少女一般的娇憨。
“夫君怕是忘了……”她凑近周修远,羞赧的躲在他怀里耳鬓厮磨,“你曾救过我的性命。”
周修远眉头一挑。
“七年前,父皇接到册封太子诏书,我们一家人分头秘密进京,只怕京都有人要杀害我们。我运气不好,途中被人掳至百花楼。”
说起往事,沈玉兰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抓着周修远的手指青筋毕现。
“当时时局敏感,京都里的人都对太子位虎视眈眈,我在那种地方,不敢暴露身份,只怕一说出名字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青楼里。”
周修远面色渐渐变冷。
不知是为沈玉兰,还是为自己。
“他们打我骂我,甚至逼我在众人面前跳舞取乐,我本想一死了之,绝对不给父皇脸上抹黑。那一夜,我跳得鞋袜全是鲜血,然后……”
沈玉兰痴痴的望着周修远,眼睛深处仿佛要滴出蜜来,“然后你便出现了——”
“你说我可怜,又悄悄问我是哪家的姑娘,为何沦落到此。我如救命稻草般抓着你的手哭得厉害,夫君…你还记得吗?”
周修远瞳孔微缩。
这又是一段和他完全不相关的人生。
“我…我…脑子在西北受了伤,记得恍恍惚惚。”周修远抓着沈玉兰的手,他脑子里麻麻的,仿佛被苦水泡着,“然后呢?”
“然后呀。”沈玉兰伸出手指,亲昵的点了点他的鼻头,“你这个傻子拉着我要给我赎身。可惜你没有银子,只能向百花楼借钱赎人,甚至还给百花楼作了一首《追月台》,那老鸨才肯放我离去。”
“后来,你问我家在哪里,还把身上仅有的盘缠全部留给了我。你说,小姑娘家出门在外一定要凶狠一些,才不会被人欺辱。对了,你还送了我一把贴身的匕首,我一直珍藏着。”
“匕首?”周修远唇边的笑很是意味深长,“就是你放在枕头下避凶驱邪的那把?”
沈玉兰甜甜的笑,“是。你送给我的,我自然视若珍宝。多年来我一直压在枕头底下,就当是有天下闻名的怀恩君相伴。”
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周修远那异常的脸色,继续自顾自的说着。
“我当时奇怪,往日凶神恶煞心狠手辣的老鸨,怎么偏偏见了你卑躬屈膝不说,甚至还肯借你钱帮着姑娘赎身。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英才周修远!”
“怀恩。你或许不知道,我从那个时候…就仰慕于你。”
沈玉兰越说面色越红,声音也越来越低,她是公主,本就做不来这样取悦他人的事情,更何况对面那人是她的心上人,她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你在翰林院当值的时候,我就一直躲着你,生怕你认出我。”
“后来听说许大人看上了你,甚至带着你去相看许婉清,我才知道我心悦你。我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去央求父皇为你我指婚。”
沈玉兰说到这里,那张娇俏的小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怀恩,你可会怪我擅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