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知却没有离开。
他立在那里,犹如一道墙。
一片黑暗之中。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周娘子,你每一次都在赶我走。能不能…哪怕一次…让我留下?”
周庭芳语气果断,“不能。”
不忠不仁之辈,她周庭芳要来何用?!
沈知站在那里,思来想去,抬脚欲走,却又留下。
想起过往种种,每次都因为他的迟疑不决,让他无数次和周庭芳错过。
这一次,他不要重蹈覆辙。
这一次,他自尊、骄傲、矜持全都不要。
这一次,他一定要牢牢抓住她的手。
忽而,沈知动了。
昏暗的房间内,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
一如周庭芳忽然紧张的心跳。
他大跨步往前,逼近周庭芳,随后在咫尺之距停下。
周庭芳这才看见他眼睛里微微的光。
沈知身体忽然前倾。
近得几乎能看清他那一根根分明的睫毛。
以及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
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是诚恳。
声音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周娘子,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无论我做错什么,我先向你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事我不太懂。你别气我好不好?”
周庭芳蹙眉。
她不喜欢沈知凑得太近。
更不喜欢沈知用这种温柔到极致的腔调同她说话。
她更喜欢国子监时那个桀骜不驯的沈知。
她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偏偏她退一步,沈知也退一步。
他越来越逼近,犹如强势的侵略者,掠夺她呼吸的空间。
直到,“砰”一声。
她坐到了床上。
沈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那男人眼睛好似星子,忽而一笑,整个夜空仿佛变得璀璨生动。
“我好像知道周娘子为何生气了。周娘子是在怨我拿走了安乐公主的诗词。对吗?”
周庭芳冷笑一声,抱胸形成防御姿势,“不敢。沈世子维护自己的堂妹,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不。”沈知背着手,整个人凑近,“你现在很生气。”
袖长的手指落在她胸口,却未触及她的肌肤。
沈知声音低低的,沙哑又蛊惑,“你这里…不知骂了我多少遍。对不对?”
周庭芳拨开他的手指,声音轻轻,面色平静,“不敢。正如我所说,你我立场不同,想法也会不同。更何况替秦大奶奶复仇一事,千难万险,如今又牵扯了公主,沈世子想要半路打退堂鼓,我不怪你。地下的秦大奶奶也不会怪你。”
沈知忽而轻笑。
周芳这是气得不轻。
瞧她生气那模样,跟周庭芳何其相似。
从前的周庭芳也是如此。
越是生气,便越是平静。
她只会不动声色的同人拉开距离,刻意冷淡,渐渐疏远。
一如当年她考中进士后慢慢疏远他。
从前沈知只以为是因为小叔登基,周庭芳刻意和他这个朝廷新贵避嫌。
如今想来,或许那一夜…他们喝醉了酒,他躲在屏风后,吻住了人事不省的她。
她或许醉着,又或许…从头到尾清醒的看着他沦陷。
那一夜。
他暗藏的那些龌龊心思,被她抓了个正着。
所以后来那些年,她避他如蛇蝎。
沈知缓缓坐在她身边。
屋内黑灯瞎火,外面万籁俱寂。
开了春,京都城的雪水也化开,空气微凉。
可屋子里却让人发热。
“玉兰她不是凶手。”
即使陛下登基多年,私下里这几个公主皇子和沈知他们的感情都很好。
毕竟这一大家子人从小在宣州的一个大院子里长大。
这份亲情在天家中更显珍贵。
周庭芳不搭话,只静静听他说。
“我并非刻意瞒你。只是有些事我想先调查清楚再告诉你。玉兰的笔迹我很清楚,写给郑氏的信,我可以向你保证,绝非出自玉兰之手。那箭簇,前年夏天从公主府流出,流向不明。”
“还有后来那一拨杀手,也并非是公主府的人。去年夏天京都人贩子猖獗,御史家的儿子都被人偷走。陛下震怒,临时抽调公主皇子的护卫人马,满京都的追查那伙人。所以她不可能派人杀秦大奶奶。此事,京都府尹处有据可查。”
“我问过她。她并不清楚箭簇的事情。她甚至不知有人偷走了这些东西。东西怎么丢的,谁经手的,又交给了谁,这些…都还在查。”
周庭芳听完,默然不语。
沈知抿唇。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周庭芳的表情,更不知道周庭芳在想些什么。
她一如既往的让人难以捉摸。
半晌。
周庭芳才开口。
“你是说有人从公主府特意偷走箭簇,又模仿她的笔迹,写信给郑氏戳穿我的身份,和郑氏联手杀了秦大奶奶。”
沈知的叹息格外沉重。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这京都城里有一个人完全了解秦大奶奶的事情,潜伏在暗处,借郑氏的刀杀人?”
周庭芳看起来并不惊讶。
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也是。
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何其敏锐。
周庭芳转过头,一双眸子在暗处发着冷光。
“会是周修远吗?”
“至少笔迹不是他。”
“也对。”周庭芳脸上一抹恍然。
周家人的字迹她都清楚,不是周修远,也不是周春来。
这个敌人仿佛凭空出现。
黑暗之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显得十分默契。
“那会是秦大奶奶在京都的政敌吗?”
“若真是政敌,为何不借机发难,揭穿怀恩的身份,将她替兄科举之事全都抖落出来,让周家人身败名裂,岂不比悄悄杀掉她痛快?”
“也就是说。这个凶手她并不能将这件事宣之于口。要么他是既得利益者,比如安乐公主这种,嫁给了周修远,她必须维护周家的秘密。要么就是他和秦大奶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方便露面。”
“没错。按照目前的证据来看,此人藏头露尾,心有算计,能接触到沈玉兰,又能接触到郑氏这样的深宫妇人,那么她本身也一定是个女子。”
周庭芳点头。
只觉得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说得对。能想到用妇人手段杀人的,也只有妇人。而这人能接触到沈玉兰的笔迹,又能偷走她兵器库里的东西,足以证明此人必定和沈玉兰交好。”
周庭芳浅浅笑开,“若此事真不是安乐公主所为,那…便是真的有意思。”
“我会派人盯紧公主那边。”
周庭芳若有所思,随后面孔淡淡,眼底却有杀意。
“这京都太平许久,也该闹腾点风云起来。”
沈知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周庭芳伸了个懒腰,“自然是把京都这潭水给搅浑。世子爷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只有海浪褪去,才知道谁在裸泳。”
“裸泳?”沈知蹙眉,“你说的很多话,我都觉得奇怪。”
不止裸泳。
包括什么老六、什么怨种。
就好似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周庭芳无所谓的笑笑,“只是表达个意思。沈世子不必深究。总之等着看热闹便是。”
沈知面露担忧,凝眉不语。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沈知却知,周庭芳身上有一种无法消散的戾气。
他只怕,复仇这把火烧得太旺,烧到周庭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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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通州城内的大户秦家,忽然夜半走水。
十几个黑衣人手持利器,大半夜闯入秦府,一顿烧杀抢劫,杀得整个秦府惨叫不绝。
最后再是一把大火。
这一场大火,将通州城半边天烧了个通红,整个城市上空一片青烟,宛如乌云蔽空。
直到天麻麻亮,火才将将熄灭。
好在秦家众人大多被救了出来。
只可惜了秦家刚出生的那位小少爷。
秦家别院,横梁尽断,烟熏火燎,一片狼藉。下人们逃的逃,散的散,等众人扒开残迹一看,哪里还有秦家一家人的踪影!
天光大亮,郊外官道上的一辆马车内,传来老妪的哭声。
“我的孙儿啊——”
“这帮天杀的狗东西!”
“少游,我们快去救阿元啊!”
一声又一声,语不成调,十分凄惨。
马车内,不正是秦家公子和夫人,还有两个忠心的老仆。
只不过四人皆是形容狼狈,身上衣物烟熏火燎,显然是被人刚从火场救了出来。
秦少游面色晦暗,脸色又青又白,显然是受了巨大惊吓。
他好不容易稳住失神的秦老夫人,随后看见车窗外站着的那黑色劲装蒙面的男子,他这才跳下马车。
秦少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多谢恩公。若非恩公先前横空杀出,我和母亲只怕早已身首异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那人连忙扶起秦少游,“秦公子,我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救你。你不必客气,要谢也谢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秦少游面色惶惶,这一夜的刺杀和奔袭让原本就疲累万分的秦少游更是心惊胆战,“你家主人是——”
“我家主人身份眼下不好明说。秦家公子,我家主人已经猜到秦家身处危险之中,因此特意命我将一封书信送给你,没想到我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一步……”
那人掏出一封信来。
秦少游很是错愕。
昨夜的刺杀,以及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能未卜先知的主人,都让秦少游心惊胆战。
此刻他渐渐回过神来。
自己似乎卷入了一场风波之中。
他接过信,打开,“你家主人还说什么了?”
那男子继续说道:“我家主人只让我尽力保证秦家众人的安全。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秦公子看完信后便自然明了。”
秦少游打开信。
这信上的笔迹是标准的馆阁体。
在读书人中十分常见。
秦少游初步便做了判断,这个人是个男子,只怕也是有功名在身,又能提前察觉这场刺杀,至少身份不低。
秦家何时惹上这般厉害的人物?
打开信,秦少游读得很认真。
——少游兄,秦家因周氏之事卷入朝堂纷争,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恐幕后之人杀人灭口,少游兄可做两个选择,一是隐姓埋名,躲避仇杀;二是进京告状,查出幕后黑手。无论少游兄作何选择,家仆阿正都会护送你们到安全之地。
秦少游登时面色苍白。
马车内的秦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隔着车帘抓住秦少游的手,“少游,怎么了?”
这一夜的刺杀和逃亡,秦老夫人也已经反应过来。
秦家,这是惹上大事了。
秦少游一时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
母亲为人谨慎胆小,郑氏难产而死的事情本就让她噩梦连连,若是再知道周庭芳的事情——
“少游,你说话啊,是不是秦家惹上事了?”
秦少游收了信,面上苍白一片,故作冷静:“母亲,你别着急。等一下我再跟你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阿元。”
一提起孙儿,秦老夫人眼泪簌簌流了下来,“那帮天杀的贼人,为何要抢走我的孙子!快,咱们立刻报官,把咱家的下人也全都派出去找……”
“不可!”
“不可!”
阿正和秦少游同时脱口而出。
阿正拱手道:“老夫人莫要着急,我现在就去寻找小公子。”
秦老夫人捂着胸口,“你…你…可你只有一个人?如何使得?”
“老夫人放心。那群人并非普通流匪,寻常的官兵也抓不住他们,我一人一骑,快去快回,必将小公子救出!”
秦老夫人作势要起身,“那我也去,多个人多份力量……”
秦少游也道:“母亲稍作,您年事已高,昨夜又受了惊吓,您稍作休息。我跟这位兄台去。”
“秦公子。”阿正拦住母子二人,语气诚恳,“那群人披甲持锐,一身杀气,明显手上沾过不少人命。我身手了得,一个人去方便行动。更何况那群人分明是朝着你们二人而来,我只怕他们见了你们……怕是要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四个字让秦家母子两心惊肉跳。
阿正趁势道:“请二位在这里稍作等待。最多一个时辰,我一定带少公子回来。”
秦老夫人感恩的抓着那人的手,擦着惊恐的泪水,“这位大人,多谢…多谢你……”
而秦少游显然拿不定主意。
他担忧儿子,可也担心母亲。
若真是周庭芳的事情被人发现,那么整个大魏官场天崩地裂。
他只不过区区举子,如何能抵抗这样大的势力?
相较于儿子被昨晚刺杀那伙人劫走,秦少游眼下更担心的是那件事东窗事发。
二月的天气,还未回暖,可秦少游却满头的冷汗。
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忧心儿子,一面恐惧昨晚的刺杀。
还有这封莫名其妙出现的书信。
又是谁要救他?
秦少游左思右想,最后发现,有能力提前预知,又知道周氏的事情,那一定是庭芳生前亲密好友。
就如同上一次来秦府调查的赵大人他们一样。
当年周庭芳状元及第,少年天才,风光无限,跟着他的门生众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她的三个弟子。
孟少华、韦达、江潮生。
而其中又以江潮生最为狂妄不羁。
江潮生是大家出身,父亲曾做过参知政事,为人洒脱不羁,生平最喜结交有才之人。
传说当年江潮生就因为周庭芳随口的一句诗词,便不顾全家反对,毅然决然的跟随她游学千里,鞍前马后。
如今这位江大人刚从地方外放回京,留任京都,从任七品监察御史,官职虽小,却接近天家身旁,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难道是他?
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秦少游想来想去,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昨晚这个阿正将自己和母亲从那帮贼人手里救了出来,眼下又去救阿元,应该对自己没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