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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庭芳回到了住处。

去的时候,她还是葫芦巷里的一个寡妇。

回来的时候,摇身一变,却成了慈恩太后的义孙女。

如此,她也算有了个能够保护自己的身份。

或许从前葫芦巷的周芳能轻易被京都的权贵捏死,那么现在,即使仇人身居高位,她也有一战之力。

如今她的身份水涨船高,虽说圣旨未下,但至少一个“县主”的身份少不了。

这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慈恩太后这一认亲,其他事情自有人操心。

周庭芳的行囊已经被人收拾妥当挪到了太后所在的庭院中,虽分得一个侧间,却也进入禁军重重包围之中。

甚至,桂嬷嬷还拨来一个宫婢和小黄门。

宫婢正是那天帮她送衣裳的,名唤翠儿,照料她一应饮食起居。

小黄门曾是跟在施明澈身边的,没什么品阶,瞧着很是年轻。

桂嬷嬷倒是精挑细选过。送过来的两个人都是在宫中没有品级,但又为人老实憨厚。

即使跟着她这么个假皇亲国戚,两个人脸上也没有不甘不愿,反而热情又周到。

那宫婢说道:“周娘子,娘娘说了,您的册封圣旨过几日便到,如今先委屈您住在这里,只婢子和品竹伺候。等圣旨下来,您的封号、礼服、仪仗、住处等都会有内侍省的人安排。”

周庭芳也起身向二人行礼,“承蒙太后娘娘圣恩,认我做了义孙,是我天大的福气。但我出自寒门,对宫中事务一切不懂,以后还要麻烦两位。若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两位多多提点。”

她虽然认了慈恩太后做祖母,可目前只是个没有任何封号品级的闲人,就算将来有了封号,顶天也不过是个县主。

按理说,翠儿和品竹被桂嬷嬷拨到她这里来服侍,这两人定然会觉得前路无望,郁郁寡欢才是。

可不知为何,翠儿和品竹对她十分热情。

甚至热情得诡异。

翠儿和品竹连声道不敢,“伺候周娘子,是我二人的福气。周娘子若是不弃的话,婢子自当尽心尽力。”

品竹也弓身,细声细气道:“翠儿姐姐说得是,能为周娘子当差,是婢子的福气。周娘子但有差遣,婢子必当鞠躬尽瘁。”

“那便多谢两位照拂。”

“周娘子客气。”

“那……”周庭芳淡淡一笑,“麻烦二位先去我新住处看看。刚才有宫婢替我收拾了东西搬了房间,我那行囊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品竹和翠儿皆是一惊。

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小娘子不是最为老实憨厚吗?

周庭芳笑道:“我一个妇人出门在外,自然免不了买些刀剑防身。你们去将我那些东西都收起来,免得惊扰了娘娘。”

翠儿了然,“婢子知道了。”

周庭芳又补一句,“对了,若是还发现白色瓷瓶或者药丸一类的东西,不要碰。”

这下,两人的脚步一顿。

险些一个踉跄。

等走出老远,两个人紧绷的肩线才松下来。

品竹年纪小,沉不住气,最先发问:“翠儿姐姐…这位周娘子…好像也没那么憨厚……”

翠儿笑了一声,“这深宫里,有几个真正憨厚老实的?”

“是。”品竹连忙低下头,“只要跟着周娘子,能尽快出宫才是正理。”

翠儿叹口气,一脸向往神色,“是啊。若是错过周娘子,你我不知还要在深宫蹉跎多久。周娘子虽说出身不好,可到底入了娘娘的眼,将来若是分个府宅,我们也可以尽快出宫去——”

“这还得感谢姐姐的干娘。我也是沾了姐姐的福气。”

一想到桂嬷嬷,翠儿脸上忍不住笑,“干娘对我是最好的。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为她养老送终。”

是啊。

她已经十九。

即使大魏朝对宫婢不算严苛,可入宫的婢女也要至少二十五岁才能放出宫去。

还有六年。

到那时,她年老色衰,又无所长,出了宫门也是一个死字。

跟着周娘子,慢慢的淡出后宫,慢慢适应宫墙外的生活,慢慢的立稳脚跟找到出路,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干娘为她,可谓是殚精竭虑。

——————————————————

周庭芳指使两人去收拾新的住处。

而自己则回到之前的住处,查看自己的东西是否全部搬走。

屋内空空荡荡,仿佛被洗劫一空。

很快,翠花手里捧着托盘,放下一杯姜茶。

“周娘子,这是我们殿下送来的药。您刚落了水,当心着凉。”

周庭芳看着黑漆漆的药汁,心里讶异沈知的心细。

慈恩太后并非真的青睐她周庭芳,而是看在施明澈的面子上,捏着鼻子认下她这个孙女。

因此慈恩太后完全忘记她也落了水。

甚至一碗姜汤都没有替她准备。

周庭芳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仰头看着翠花,笑眯眯问道:“怎么,现在不装了?”

竹溪摸着头,憨憨的笑,“周娘子早就发现我和哥哥都是世子殿下的人吧?”

周庭芳点头。

竹溪抿唇,“我是何处露了破绽?”

周庭芳叹息,“你们两个…太聪明了。聪明得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竹溪一喜,唇角微勾,“我就知道。果然如此。”

周庭芳:“……”

“世子殿下也时常这般夸我们。说我和哥哥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是他的左膀右臂。”

周庭芳唇角抽抽。

沈知这张嘴…可真损。

“周娘子,您如今已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我和哥哥不方便再露面。世子殿下吩咐我们暗中保护您。若没有您召唤,我和哥哥不会轻易出现。”

周庭芳心中却不安。

这两卧龙凤雏,还藏于暗处,听起来……丝毫不靠谱。

周庭芳面上不显,笑道:“如此,那便辛苦二位。”

——————————————————————

是夜。

山上下过了雪。地上稀稀疏疏的一片。

月色皎洁,照在石阶前,犹如白霜。

藏经阁内,灯火通明。

周庭芳着一身软银轻罗绣花绵袍,外面拥着一件青莲绒的灰鼠斗篷,整个人显得素雅高洁。

果然马靠鞍装,人靠衣装。

今儿个桂嬷嬷送来几件衣裳,周庭芳换上以后,整个人瞬间变得神采奕奕端庄清贵。

就连翠儿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周小娘子自称是乡下来的,可偏偏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尤其是换了那身衣裳,说是京都里的贵妇也不可知。

尤其是……

周小娘子好像是认字的。

比如她现在,便说要做梅花饼给太后娘娘品鉴,吃过晚饭后便到藏经阁内寻找厨艺做法。

藏经阁内也有烹饪的书籍?

翠儿看不懂。

不过既然被干娘分配到周娘子身边,那她也只能好好干,兴许周娘子觉得她好用,让她提前出宫,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藏经阁二楼临窗位置。

门窗掩映。

火光映衬出那曼妙的身影。

周庭芳是真心将学两三个菜献给慈恩太后。

周小六已经将她和慈恩太后捆绑起来,那么她一定要使劲浑身解数将慈恩太后牢牢捏在手里。

上一世靠读书,为了往上爬。

这一世靠手段,为了……保护自己。

葫芦巷的周芳,命如草芥,谁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可慈恩太后的义孙女,这身份说高也高,说低也低,端看她后面如何讨得太后欢心。

感情嘛,都是培养出来的。

藏经阁内大多都是经书,不过却还是让周庭芳找到了基本关于烹饪的书。

她取出一本《中馈录》。

这是一本食疗烹饪着作,载录脯鲊、制蔬、甜食三个部分,共几十种菜点制作方法,都是江浙一带的民间家食之法。

周庭芳依在窗边,桌上一盏油灯,正看得专注。

——嘭。

——嘭。

不知是谁拿雪团子砸她的窗户,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响声。

她扭头,推窗,看见楼下施明澈和沈知两人站在雪地里。

沈知拥着一身佛头青素面杭绸狐裘,整个人显得挺拔矜贵,此刻仰头含笑看着她。

而施明澈手里还抓着小石子。

显然,刚才用石子砸窗的便是施明澈。

施明澈乍然看到周庭芳,依然不习惯。

他的兄弟,此刻穿着女装,说不出的怪异。

“等着。我上来找你。”

施明澈欢快的跑上来。

沈知也立刻抬脚跟上。

听到木质楼梯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周庭芳立刻放下书,朝着迎面走来的施明澈微微福身。

“王世子殿下。”

她又冲沈知行礼。

“世子金安。”

施明澈蹙眉,“藏经阁的人都被我遣开。此处没有其他人。你不必装神弄鬼。”

周庭芳笑,“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施明澈一双厉眼打量着她,在她身边绕圈。

“啧啧啧。我发现虽然你之前穿男装很丑,但是吧……”施明澈一笑,“你换上女装以后……更丑。”

周庭芳低咳一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丑,我也没有办法。只有请王世子忍着。”

而一侧的沈知也正打量着她。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周芳换成女装,虽说和想象中略有不同,但沈知同施明澈一样,觉得周芳还是男装更顺眼一些。

只见那人一身软银轻罗绣花绵袍,外面拥着灰鼠斗篷,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双眼明润晦陌幽黑。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

周芳算不上让人惊艳的美人。

她的五官甚至可以说是平平。

偏凑到一起,每一个部位都显得异常和谐,仿佛天生应该长在她的脸上,仿佛也只能长在她的脸上才能显出风韵。

云鬓楚腰,风姿绰约。

沈知看着她,失了神。

就连一侧的施明澈都察觉沈知的失态,笑眯眯道:“看吧。你把沈世子丑到了。”

今日两人险些赤裸相见,如今再见,周庭芳心里尴尬,面上却不显。

不过瞧见沈知那露骨的目光,周庭芳笑得阴恻恻的,“怎么,沈世子今天还没看够?”

施明澈瞥一眼沈知,又望一眼周庭芳。

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散发着一种不可描述的诡异氛围。

这两个人今天肯定发生了他施明澈不知道的事情!

施明澈心中暗道:打起来!打起来!

沈知笑笑,不置可否,“本世子今日…见过周娘子吗?”

周庭芳蹙眉。

若她今日见过沈知,那慈恩太后必定疑心她和沈知勾结。

周庭芳扯扯唇,“是没见过。我只见过一只疯狗。”

施明澈眼角抽抽。

不愧是他兄弟。

这嘴炮打得…一如从前利索。

想起周芳从前一口一个“放你娘的屁”,施明澈心中为沈知默默点一根蜡烛。

“王世子,身体可好些了?”好在周庭芳并未和沈知纠缠,只扭头问施明澈,“你今日真是疯了!就算你想帮我,又怎么能这般作践自己?那河又深又冷,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怎么办?”

施明澈望着一脸急切的周芳,心头一暖,喉头一滚,终究是没勇气硬抗。

他伸出一根小小的指头。

毫不犹豫的指向沈知。

“都是沈世子逼我干的。是他找到我,说你要在京都做的事情千难万险,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给杀掉,必须要有一座靠山。”

周庭芳怒目瞪向沈知。

沈知低咳一声,扭头,看向桌上的油灯。

然后他拿起一旁的剪刀,斯条慢理的挑拨灯芯。

“周小娘子,夜里看灯,灯火得亮,仔细眼睛。”

施明澈心中叹息。

什么时候沈知在周芳面前也如此怂了?

他可记得两人在西北的时候,那是水火不容,一天恨不得捅对方几刀子。

怎么来了京都,沈知反而变得乖顺起来。

就好似那硕鼠遇见了猫。

攻守之势异也。

不过这次寻了间隙偷跑出来见周庭芳,施明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扯了扯周庭芳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我有事问你。”

周庭芳冷哼一声,指了指旁边的侧室,“进去说话。”

施明澈点头,瞥一眼沈知,“得防着有小人偷听。”

沈知哼然一笑,面色一冷,“本世子不屑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周小娘子切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远离沈知,去到旁边的小房间说话。

很快,里面房间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

沈知低头看着眼前的油灯,心里是百爪挠心。

有时候吧。

偷鸡摸狗…也不是不行。

比如现在。

他真的很想凑上去听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周芳,你当真是个女人?”施明澈一坐下,就盯着她老半晌,最后幽幽问出这个问题。

周庭芳素手轻撩头发,面孔淡淡,“当然不是。我现在是男扮女装。”

施明澈:“……”

他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紧接着,他又问了一个蠢问题。

“那你…当真是什么葫芦巷的寡妇?”

周庭芳很认真的回答:“是啊。”

施明澈只觉得脑子被人打了一拳,人有些发懵,“那些什么婆母虐待、跳河自尽、克死丈夫也是真的?!”

周庭芳沉默片刻。

“是真的。”

施明澈这时候忽然很想学周庭芳说一句话。

放你娘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