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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同志你说话未免有点儿太难听。什么叫耍心眼,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男女之间的事,外人哪里看得明白。”

许绍君像是没有看见顾青山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的脸,外人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他脸上露出个云淡风轻的笑。

“人贵自知。”

“而如果我没记错,这一路走来,姜同志没和你搭过一句话吧。”

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脚下步子不停,慢慢踱到顾青山身侧。

“是你上赶着。莫名其妙跟在我们身侧。”

脚下的影子也逐渐在日光下生长,直至覆盖掉地上那个沉默僵立的身影。

“当然,你们是一个村的,又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有我比不了的情谊在的。这情谊自然珍贵。但它,也脆弱。人是向前走的,有些东西就注定是被丢掉的。比如过去,比如这里,比如……你。”

许绍君扶了扶眼镜,抬眼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群山环抱着上河村,养育着上河村人,也将他们局限在这方寸之地。

大山世世代代屹立在这里,无言地守护了上河村里的祖祖辈辈。

却也……仅此而已了。

山扎根在这里,人却是要走出去的。

许绍君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身侧沉默的男人一眼。

他清楚地看到男人额角绷起的青筋,也看到他通红的充斥着戾气的一双眼,还有他紧握的似乎下一秒就要砸下来的拳头。

许绍君并不在意。

他甚至还有心情笑一笑。

从顾青山试图放狠话开始,两个人之间露了怯的失了镇定的是谁便已然明了了。

猛兽在狩猎之前从不会预先向选中的猎物示警,它蓄势待发蛰伏隐藏只求一击必中。

虚张声势不过是弱者为谋求一线生机竭力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许绍君颇有闲情地旁观着顾青山的挣扎。

“那么顾同志你这非亲非故的,干涉别人感情的事,未免有些太多管闲事了。”他最后一句话丢掉了彬彬有礼的外衣,语气里含了几分嘲讽的尖锐。

“这狗想拿耗子,它还得看看是不是自家的呢。”

许绍君蹭过顾青山的肩膀,垂下眼皮,嘴角扬起,一脸的温和知礼,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人人交口称赞的斯文君子。

只是镜片遮掩下眼睛里闪过的锋芒却昭示着他并没有他现在表现出的无害。

那挂在脸上的温和面容,更像是一张习惯了示于人前的面具。

他走出两步,又折身过来看向顾青山。

含着几分轻慢的声音传来。

“有人不识荆山玉1,我却会妥帖珍藏。”

“珍宝自然需要懂行之人把玩欣赏。”

听到这句话,方才还一言不发缄默隐忍的男人却突然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直视着许绍君。

许绍君被那双眼里涌动的凶戾惊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随后便听到男人低哑凛冽的嗓音。

“她不是物件。”

“也不是你用来彰显自己的工具。”

顾青山咬着牙吐字,狼一样的视线逡巡在许绍君脸上。

他恨声警告着。

身侧的拳头却不受控制的在微微颤抖。

他是个泥腿子,又是地主家的狗崽子。

他……确实不配。

可如许知青这般高高在上的轻飘飘恩赐般的喜欢。

也同样配不得她。

“你要喜欢她,就应该先尊重她。”

“我哪里不尊重她了?”许绍君盯着眼前的人,好学般提问。

沉默了一会儿,顾青山才开口。

“你骗她。”

许绍君挑了下眉,低头看了下自己干净的裤脚。

如同对待一个冥顽不灵的孩童,许绍君谆谆教诲。

“欺骗?没有这么严重。这充其量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连苦肉计都算不上。你能知道我脚没事,又怎么知道姜同志不知道?你情我愿的事,把话说得太明白未免不美。”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男女之间相处亲近,总要有个由头才显得不那么突兀不是吗?相较而言,你才是那个煞风景破坏了一切的人。”

顾青山没再因为他的话失态,他固执地看着许绍君的眼睛,反驳他。

“你的眼里没有喜欢,你的话里也没有喜欢。”

“我只在你的眼里看到欲.望、轻蔑、征服和算计。你的话里也是。”

“这不是喜欢。”

在顾青山的话语里,许绍君脸上的笑一点点落了下来。

分明大家都赞他温和君子。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二愣子却振振有词地在这里审判他。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般尖锐嘲讽道:“喜欢?你和我说喜欢?我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像你这样,畏畏缩缩瞻前顾后才是喜欢?你在我面前耍什么威风?姜同志在的时候你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怎么?否定了我你就能得到姜同志的喜欢了吗?你不过是一个胆小鬼。就算我不喜欢又怎么样?只要姜同志喜欢我,那就够了。你就永远没有机会,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当个暗中觊觎却无能为力的胆小鬼。”

许绍君成功地再次在顾青山脸上看到慌张失措。

可那份慌张转瞬即逝。

顾青山再次开口,视线重新看向前方。

“我是胆小鬼。我的喜欢拿不出手。可你这样不懂得尊重的人,不可能会得到她的喜欢。”

说完,顾青山越过许绍君,大步向前走去。

留在原地的许绍君脸上阴晴不定变幻个不停。

良久,许绍君脸上的阴沉才慢慢隐去,他几乎是抑制不住般笑了出声。

尊重。

喜欢。

一个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大字不识几个的人,竟然试图教给他什么是喜欢。

感情是最廉价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蠢人才谈感情。

聪明人……只讲利益。

而他,从来不蠢。

…………

…………

“今天咋这么晚?我饭都做好好大一会儿了,菜都快凉了,就等你们爷俩了。快放下东西洗洗手过来吃饭。”姜妈听到大门口的动静从厨房探出个头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招呼道。

夏天燥热,琼音又不耐热,在屋里吃饭时总闷一头的汗。姜爸心疼闺女,闲暇的时候便找来木头打了一张小方桌,轻便省力。

姜妈便把它搬到了院子里的树荫下,现在正忙来忙去地把饭菜端过去。

琼音看见了连忙去接姜妈手里的汤碗。姜妈侧侧身避开她,皱眉数落:“这碗烫得很,哪里用得着你。快去洗把脸,洗洗手来吃饭了。”

“哦,好吧。”琼音只好悻悻放下手,跟在姜爸身后去洗手。

姜爸将井水打上来舀到盆里,他一边招呼琼音,一边对着姜妈笑道:“闺女这不是心疼你吗?你倒好,半点儿不领情。”

姜妈瞪了姜爸一眼,“我不识好歹行了吧。音音那皮肉嫩得很,我还不是怕烫着她。闺女懂事,你这老皮老肉的烫不着的也不知道来给我搭把手。”

“这就来这就来。”姜爸擦干手,笑呵呵地进了厨房。

将饭菜都摆上桌,一家三口才坐下。

“今天放学耽搁了?”姜妈给琼音夹了两筷子肉,才轻声问道。

“没。路上耽搁了?“姜妈顿了顿,问道:“今天还是顾家那小子去接的你?”

琼音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算是吧。”

“啥叫算是吧?”

姜妈有些闹不明白。

琼音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看向姜爸。

姜爸便补充道:“我去接音音的时候,看到青山和许知青跟音音一块儿回来的。我还说让音音喊许知青来家吃饭呢,音音不愿意。”

听了姜爸的话,姜妈很是愣了一愣。

“你们仨咋还凑到一起了?”

琼音不以为意,只随意道。

“就是凑巧。许知青去镇上有事,就顺道一起回来了。”

凑巧?顺道?

姜妈笑了笑,没接琼音这个话头。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

她转而把矛头对准了姜爸。

“你也是个呆的。还请许知青来家吃饭,顾家小子和许知青一块的,你只喊许知青一个,落下顾家小子,叫顾家小子怎么想,又叫许知青怎么想?你倒是张得开口。幸好音音没随了你。”

姜爸正夹了一筷子炒豆角吃得正香,原本还在看戏,没想到这火却是莫名其妙烧到了他身上。

琼音含笑看了眼姜爸,敛声屏气专心致志吃饭。

姜爸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想着许知青救了咱家音音吗?”

“咱又不是没还这恩情。钱也给了,票也给了。许知青还差咱这一顿饭不成?你想替闺女记这恩,有的是你表现的地方。难不成你还想把闺女也给了?”

琼音听了最后这句话无奈地看向姜妈,“妈——”

姜妈没好气看她一眼,“知道知道,你待见顾家小子,不爱听这话。我这不是话赶话到嘴边了吗?妈不说了,我就是跟你爸呛个声,轻重我还是知道的。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姜妈说着轻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姜爸见状笑起来,“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念叨叨说许知青不错吗?”

“再不错能怎么样?你家姑娘不喜欢啊。犟得像头牛,闷头朝着一个方向冲,也不知随了谁。”

“刚你还说没随我。”

“好的没随你,坏的全随你!”

“……”

琼音看姜爸语塞,笑着开口解围道。

“妈,你家闺女又不是天仙,怎么还能人见人爱啊?人家许知青本来就是心善,然后又恰好救了我,又没有其他意思。我记着他的恩,能回报的自然回报。你别总是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

“我闺女长这么俊怎么不是天仙了。就算不是天仙,也不比天仙差到哪里去。”

姜爸听了反倒不乐意起来,小声反驳道。

“这话倒还在理。”姜妈也笑着附和,只是喝完碗里的汤,却又另起了一个话头。

“音音,你和顾家小子现在到底咋样了?”

琼音原本还在笑着,听了姜妈这话,脸上的笑终于落了下来。

她喝了一口碗里的玉米糁,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他现在若即若离的,我也搞不清他是怎么想的。我要是靠近他,他就会后退。我现在不去找他了呢,他反而又凑了上来,却也只是不远不近的。”

“现在我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儿,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到底对不对。”

“我这样执着地想要和他好,可能他真的并不情愿……”

姜妈看见琼音脸上的忧愁,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活了这么多年,吃过的盐是真的比音音走过的路还多。

小女儿看不明白少年人的拧巴,她又怎么看不清楚。

顾家已经不是当初结亲时的顾家。那时候是她家音音高攀,可现在早不是当初的模样。

若不是因为早有这桩婚事在,她从来没有将音音待嫁口风透出去过。来说亲的媒人怕是能踏破他们家的门槛。即便是如此,也总是有人话里话外地和她打听。

顾家却门庭冷落。

顾家小子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心思重的。遭逢家庭剧变,却始终没被压垮。那个不善言辞的小子一定有着他的尊严和傲骨。

这样的孩子好,他会受困一时,却不会受困一世。这样却也不好,他的傲骨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也会因为过于嶙峋而戳伤亲近的人。

哪怕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她曾经历过这样的苦,不愿她的音音再重走一遍她的老路。

她家音音蜜罐里长大,该有个人继续宠她护她,而不是让她去迁就去退让去容忍。

所以现在她虽然看破了,却不想说破。

当初音音忽然要退亲,她虽然不解,却也是赞成的。那孩子心思太重,音音参不透他,会过得很累。而她宁愿音音和一个心思浅白到一眼看透的人在一起。

所以后来她极力阻挠了他们。

可音音不开心,她便也妥协了。

如今倒是顾家小子自己想不明白了。姜妈如今不愿做恶人,却也不想去撮合他们。

好事多磨。

如果顾家小子说服不了自己,他自己迈不过那道槛,只会这样一味蛮横地把音音推开,那她宁愿他们两个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