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护漫不经心地笑着,实则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对面的一举一动。施佳珩则正襟危坐,目光微垂,眉头紧凑,愁容不展。拓跋护扬臂将手搭在椅背上,言语间的桀骜之气扑面而来:“此次云中一战,未能与将军在战场会面,我甚是遗憾。我原以为还要等上许久才能与将军再会,没想到这么快,你我就见面了。当年你小胜于我,直至今日我大胜于你,不过数年光景,你便已成了我的阶下囚了。”
他的言语并未激怒施佳珩半分,他摇头哂笑道:“您踏着父兄的血,自然攻无不克。若论断情绝义,心狠手辣,我真是甘拜下风。”
他的辛辣讽刺不但没有令他动怒反而令他笑意更盛。
两侧士兵分别在两人面前放上两只海碗,浓烈的酒香从酒坛中涌出,落入碗中,绽出浓郁醇美的滋味。施佳珩的眉头紧凑,他认得这时兄长珍藏在地窖里的用来庆祝战时胜利的女儿红。
拓跋护端起酒碗豪爽地敬施佳珩道:“说到此事,将军还算是我的恩人呐。若非当年你的空城妙计,我也不能将计就计烧死拓跋魁,夺得汗位。今日就不会坐在这儿与将军品酒论道了。”说完,他仰脖,先干为尽。
施佳珩低头闻着醇香酒气,却深觉刺鼻。他紧紧地捏着碗沿,似要把碗捏碎。
拓跋护伸袖抹干嘴边酒滴,将碗重重地砸在案上。施佳珩只觉得酒碗震了震,碗中酒水荡起一个水花。
“我谅你也喝不下去。”拓跋护揶揄道,“这战败的苦酒到底不是谁都能咽下去的。不过……”他声音一振,居然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少将军将帅之才,若还能披甲上阵,迟早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此时的施佳珩满心牵挂的都是父兄的安慰,那里还会把胜败放在心上,他忽而抬头恳求道:“我既入了这虎穴,便知难有全身而退的一日。我以将死之身请求大皇让我父子兄弟死前见上一面。”
拓跋护面露唏嘘之色,叹道:“并非我无情不允,只是施都督、施将军均以战死殉国,少将军若是想见,也只能见到他们的尸首而已。”
施佳珩虽已有感,但噩梦成真却仍让他难以接受。拓跋护对身后士兵摆手示意,士兵从内堂端出两副带血的铠甲走到他面前。他像耄耋老人扶着桌案站起来,他的手抖动厉害,使尽毕生之力才抓住父兄染血的铠甲,霎时冰冷寒凉之感刺破全身,仿佛身上热血尽数爆裂奔涌,他支持不住,将铠甲抱在怀中扑通跪倒,痛苦悲泣道:“父亲!大哥!”
边上士兵偶有几人面露不忍,拓跋护也跟着换上一副同情的面孔,叹息道:“将军节哀。虽然你父兄是死于我军之手,但罪魁却非我们,我不过如将军当年一样,被人顺手利用了一把罢了。”
施佳珩悲声难止,拓跋护急不可耐地提示道:“你若恨我不若恨你们的新皇李锦,他才是始作俑者。是他的迟疑,延后了援兵的救援。他早生弃地之心了。”
施佳珩泪流如线,悲情四溢,无力得如同病入膏肓地将死之人,低声道:“我又岂会不知,百官贪腐、国库空虚、天下糜烂。云中二十四州地广人稀,皆是蛮荒之地,每年不但不能向朝廷缴纳大批岁入,反而要占用大量军饷。但云中之地乃是我朝北部屏障,一旦丢弃,周边异族便可长驱直入黄河岸边,顺流而下便可直达我朝腹地,近逼京都。何况黄河两岸百姓众多,一旦战起,苍生何辜。彼时我父亲就曾对你的吞并之势深感忧虑,可惜那时朝廷内斗不休,先皇无暇北顾,后曾有草原部族向我军求助,愿向我朝称臣,请求护佑。父亲本想借机会发兵遏制你的南侵之路,然先皇不允,外患日炽。遂有佞臣污蔑我父养寇自重,先皇终归还是对我父亲忠诚深信不疑,可这位新皇却早已起了忌惮之心。他忌恨楚氏,楚孝濂任丞相时对他多方牵制,而我父又与丞相私下勾通,边将勾结内臣乃是大忌,楚孝濂是先皇心腹却是新皇肉中之刺。”他说着语调逐渐变得激动而愤慨,双目红若鲜血燃烧。
“少将军心似明镜,你家皇帝正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呢。不但借我的手拔掉了他的心头刺,还卖了个便宜给我,想用云中府拉拢我们拓跋一起对付东边的乌丸呢。”拓跋护冷笑道。
“新皇久居内廷,权谋之事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是各中高手。可是他却不知边患之祸一旦肆虐,那将是山河变色、百姓失牯,不但有亡国之险,还会有灭族之灾。”
“如此昏君,上不体恤忠诚良将,下不体察黎民疾苦。你父亲为国守边二十几年,却落得个身死城破的下场。如此凉薄又无德行的君主,将军何必为他死节。”拓跋护殷殷相劝,又亲自离座搀扶他坐下,“将军大好男儿,若肯归降,你我联手,又岂会稀罕一个云中府,就是占了他李氏的江山又如何。到时我可不会如李氏父子,陷杀功臣,将军若能为拓跋立下盖世神功,莫说一个边境的都督,这天下你喜欢哪里,我便就地封你为王。你也可杀了李氏父子为父兄报仇。如此一举两得之美事,将军可要三思啊。”
拓跋护野心勃勃,踌躇满志,一个小小的云中府又岂能满足他的狼子野心,一旦他尝到甜头就开始放纵欲望。施佳珩为天下万民深深叹息。他虽然有执掌兵马,扭转战局的能力,但终究与李锦、拓跋护这些图谋天下的阴谋家不同。他从未有过权力的欲望,他未曾有一刻忘记自己军人的天职,是守护而非杀戮。
“我深恨李锦,也许我可以对他不忠诚,但我不可以对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不忠诚,不可以对这些供养我的无辜百姓不忠诚。我身为边将不能保一方平安已是失职,我又岂能将刀口对准自己的家乡,挥向自己的血亲。即使我有一天手刃仇人助你夺得天下,我必背上叛族卖国的骂名。不但遗臭青史,亦无颜见江东父老与我那宁死不降、为国牺牲的父兄。”他一段铮铮之言,赤子之心,可昭日月。
然而拓跋护却不以为然:“将军这话未免迂腐。青史是由掌权者撰写,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将军也曾杀伐征战过,怎么一副妇人之仁的口气。锦绣山河本就是累累白骨堆积而成,若要成事,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施佳珩嗤笑道:“果然在你们君王心中,百姓都是身为草芥,命若刍狗。可若没有百姓的奉养,即便是白骨如山,也堆不出你们的秀丽河山。何况公道自在人心,天理正道又岂是史书上几句混淆视听的胡言乱语可以掩盖的。”
又是一个难啃的硬骨头!拓跋护微怒,若非施氏父子冥顽不化,又岂能累的他损兵折将。他听从乌孙黎的谏言,学了回儿汉人明君礼贤下士,好意笼络,可施佳珩却丝毫不为所动,硬是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虚伪!拓跋护哼了一声,汉人都被那些儒家伦理浇灌的沽名钓誉,什么文死谏、武死战,还不是图个虚名,说来说去还是怕后世唾骂,真是愚蠢无用。
他拂袖回座,瞪目质问道:“将军不思为父兄报仇,不也是不仁不孝,你今日就算以死报国,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与他们相见?”
施佳珩淡然一笑,眼眸中流光一闪,如钻石般坚不可摧:“我母亲早年曾说过,施家虽然忠君报国,可毕竟杀戮太重,怕是难得善终,我跟随师父学习佛法武功,却也双手染满鲜血,常使我惴惴不安,陷入两难之恨。今日应报,我并不恼恨,只是可怜那数十万无辜士兵魂丧于此,冤魄难宁,积怨成灾,只恐将来酿成惨祸殃及池鱼,真是罪过罪过。”
“竖子不可与谋。”拓跋护讥笑地指着他对刚处理完前厅琐事入内的乌孙黎道,“你可听到了吧,我早就说过劝降根本就是白费唇舌。”
“既如此,我就成全你的忠义。”他的耐心已然用尽,对左右一使眼色:“推出去,斩!”
他利诱不成便想威逼,可施佳珩软硬不吃,依旧处变不惊,儒雅地拱手,笑着谢过他的果断处置。
“且慢。”乌孙黎仰慕汉人文化,对他的英雄气节十分感佩,急忙劝道:“恳请大皇手下留情,施佳珩好歹是一代名将,如此处死未免可惜。他虽一时不愿归降,但毕竟在我们手里,可先将其软禁,再由小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施将军聪慧机敏,他自然懂得审时度势,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见拓跋护沉吟不语,他进一步言道,“何况施佳珩又常年在汉人皇帝身边执掌禁军,又镇守边塞,对中原地形朝政、汉人兵法军制远比我们熟悉。他将来不但能帮我们打江山,还能帮我们统治汉人,其作用不可小觑。”
拓跋护扫了一眼施佳珩昂的耿直不弯的头颅,一想到自己损失的兵将,勃然怒道:“你的意思是,若我要夺得汉人江山,非要倚重他不可了?若我离了他就成不了大业,振兴不了我拓跋?”
被他雷霆之怒震的乌孙黎不敢再言。拓跋护从侍卫腰间拔出一把刀,揪着施佳珩的衣襟,用刀抵着他的脖子问道:“我再问你一句,你降是不降?”
施佳珩目光如刃,心若磐石,坚定无惧:“施家的男儿只有战死的英豪,没有投降的懦夫!”
这下他是当真犯了他的帝王之威了,拓跋护感到大受羞辱,便要下手斩断他的脖子。乌孙黎又冒死阻止道:“大皇,他既不识抬举,死有余辜。只是怎可劳烦您亲自动手,让血弄脏了您的手。不若此他一杯毒酒干净。”
拓跋护这才感到自己的失态,他松开手,整了整衣襟,点头同意。
不久,士兵呈上一杯毒酒,乌孙黎亲自端到施佳珩面前,惋惜道:“将军,你们常说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非选这条死路呢?”
施佳珩正了正衣冠,郑重地接过他手中酒,笑道:“即便我诈降侥幸逃脱,当今圣上也不会容我。自我北上的那天,就注定是死路一条。我不后悔,只是愧疚深负于人。”他转身朝南,轻喃道,“对不起,云汐,我还是食言了。但自今日始,我的魂魄将南归,与你永不分离。”
他笑容灿烂地抬头仿佛透过浓浓黑雾望见了湛湛青天,饮尽杯中毒酒。无论生命有多么艰苦,他从未放弃憎恨过。他像一轮
温暖而绚烂的骄阳,即便坠入无边深海,也要映的天际霞光万丈,辉煌璀璨。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