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汐听了这话,脸上红晕便如血滴一般,她脸上一沉,甩袖便要离去。恰是袖口被一截树枝刮住,气的她双眉紧蹙。
施佳珩颇有风度地隔着花枝将她缠绕在花枝上的袖子抽出,好笑道:“你看连着梅花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舍不得你走呢。”
“你到底骗我出来有什么事?”楚云汐压制着怒火,不耐烦地问道。
施佳珩凝视着她的面容,果然又经过了几个月的不见的相似岁月。她渐又长颦减翠,瘦绿消红,憔悴消瘦的不成样子,他越发心疼,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惹她厌烦,只得若无其事道:“当然是请你来赏花啊。”
楚云汐问过话后,登时便心生悔意,生怕他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令她难堪,不由得心跳加速,腮晕潮红。
他的回答到是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他却十分轻松地在花林里漫步,悠闲地担落花枝上的积雪。
楚云汐站在原地不动,内心却思绪翻腾,也许他那天晚上醉的太深,根本就忘了发生过什么,她若表现地过于羞恼,岂不是惹他怀疑。想到此处,她便耐下性子,没有立时要走的意思。
施佳珩倒颇有闲情逸致地观花,一面看花一面问道:“这院子里虽然栽的都是梅花可品种大不相同,你可都识地这些花的名字吗?”
这可难不到她。楚云汐向来喜欢培育花木,在蜀南时,对各类花谱木经研究地头头是道,更何况是她最爱的梅花,她自是了然于胸。
听他这般问到,她便老实答道:“虽不敢完全识的,倒也认得大概。”
施佳珩一听,饶有兴味地笑道:“那好,我今日倒要向你请教。”
楚云汐欣然答应。
施佳珩随意在花林里穿梭,楚云汐踏着他的脚步远远地跟着。他走到一株花下停驻,轻弹花枝上的晶莹白雪,一株绛色梅花迎风而展。他将花枝轻轻拉下,笑问道:“此花是红梅的一种你可识得?”
楚云汐隔着老远,端详了一会儿,颇有把握地低声道:“自然识的,此花乃是红梅珍品,名为骨里红梅,花色较深,便如血色般,且因花枝皮下为红色,故有此美名。”
她对此花异常熟悉,只因她肩上刺青便是这骨里红梅。
施佳珩从树下拾起一根断枝,撕去表皮,果然露出红色内里。他轻赞了一声。转而向下一棵树走去。
他停在一株红花满枝的树下,随便捻起一朵红花,此花颜色较骨里红梅稍浅,若桃花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呈现出蝴蝶飞舞的姿态,若春花般娇俏亮丽。
楚云汐瞧了一眼张口即来:“此梅花花如其名,名为美人梅。李亿有诗云:曲尽江流换马裘,美人梅下引风流。兰舟未解朱颜紧,幽怨难辞钗凤留。”
施佳珩笑着点头,又牵了一株绿梅向她望来。
“这便更简单了。绿萼梅,《范村梅谱》中有记载:凡梅花,纣蒂皆绛紫色,唯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
施佳珩笑而不语,在腊梅中寻了两株,摘了两朵,一朵花开半含,色黄心紫,花密香浓。另一朵花型较大,花色淡黄,花心洁白,馥郁芬芳。两株虽都为腊梅,但姿态各异,略有不同,外行人却难分辨。
楚云汐却一眼便看出两花异处,语气坚定道:“两株均是腊梅中一等品,紫心名曰磬口,白心名曰素心。”
施佳珩举起磬口梅,吟道:“绿衣约略是前身,幻出宫粧不染尘。磬口半含仍索笑,檀心通体自生春。”他将花朵仍放回花枝上,笑道,”你很是厉害,我今日是受教了。“
楚云汐不信道:“这院子既是你的,院子里的花想来也是你吩咐下人栽种,岂有不识之理。你故意引我说这许多,倒显得我轻狂不知谦虚了。”
施佳珩噗嗤一笑,倒没觉得她话意埋怨,反倒听出些撒娇的意味。他憋着笑,清了清嗓子,平声道:“我倒是也有些粗浅见识,若说的不对,还请师傅指点。”说着还真对楚云汐鞠了一鞠。
楚云汐吓了一跳,忙垂首道:“不敢不敢。”
施佳珩抬首对她一笑,楚云汐心里一颤,慌乱地重又低下头去。他一边带领着楚云汐赏花,一边侃侃而谈。她这才惊讶发现他对这院子里的梅花品种、出处、特点、培育如数家珍,不禁有些气恼道:“没想到你也是此间高手,我知你喜欢兰花,家中几株剑兰、君子兰养护地颇好,竟不知你倒也喜欢梅花。那你还故意耍弄我,很好玩吗?”
“这院中共有梅树二百三十三株,死三十六株,活一百九十七株,其中白梅四十二株,红梅六十六株,腊梅七十七株,绿梅十九株。”施佳珩忽然正色道,“我之所以对这里的梅树了如指掌,只因为这里的每一株梅树,无论已经枯死的或是正在盛开的,都是我亲手栽种的。”
楚云汐大感吃惊。
施佳珩踏着树下小路上的皑皑白雪,望着树冠上像挂满彩灯般的梅花,感叹道:“只因有人告诉我,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想跟自己的亲人永远住在梅树围成的屋子里,屋外下着大雪,屋内一家人伴着红红的炉火,躺在一起。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楚云汐思绪纷乱,心潮如海。她抬起一双水眸往他脸上一转,眼眶中便泪汪汪地如同含着一粒粒珍珠。她的眼前像蒙上了一层水帘,心中朦胧地出现了一个很久远的幻影。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吗?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有一个人,居然有一个人将她年少时一句无心的童语当了真,为她栽种下了一棵棵灌注了真心的树,那代表她最纯真的梦想,他一直放在心上。
施佳珩温柔而笑,走近几步,抬手便要替她拭泪,柔声在她耳边道:“你看你,我说这些做这些原是要你高兴,你怎的又落泪了。”
楚云汐呜咽地打掉他的手嗔道:“谁哭了,你又动手动脚欺负人。”
她这话一出口,施佳珩心都要被揉碎了,他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更进一步,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抚向她的脸。她挣扎几了下,他这次却下了力气,见他的手渐渐靠近,她惊慌极了,身子一缩,头骨重重地撞在他的手掌上。他吃痛,手上劲力松懈。她抽出手来,转身便跑。
梅林里的小径曲折蜿蜒,院子里又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难以清扫。地上的雪积的有些厚度,楚云汐跑出两步便陷进雪里跌倒了。
换了别的男子也许会抓住她,愤懑地指责,逼得她说出更加决绝伤情的话来,但施佳珩似乎从来不会生气和急躁,面对她的故意的无礼任性,他总是抱着最真诚的笑意,给予她最大的包容和安慰。
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怜惜地将她扶起来。她起初还有些抗拒,但她再次看见他宽容淡然的笑容,她感到了自己的残忍无情。
施佳珩拂去她身上的雪泥,无奈地笑道:“你还是这样喜欢拒人千里之外。每次我靠近你,你就逃。原来我这么可怕啊。”
楚云汐咬着嘴唇,心乱如麻,慌张说道:“你不明白,我活了快二十年,身边的亲人几乎没有几个健在的。我每失去一个亲人都如死了一次一般,我不想再在生生死死里轮回了。”
施佳珩柔柔的笑着,笑容中泛着融融暖意,像阴云遮不住的朝阳:“你知道人为什么在要成人之后组建新的家庭?因为父母终会老去逝去,你也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失去了父母亲人如何生存呢?组建一个新的家,拥有新的亲人,前路荆棘坎坷,便又人陪你走下去了。生死荣枯才是一个完整轮回,有悲有喜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你失去了亲人的陪伴,却得到了他们真心的爱护。如果你愿意,在你失去众多亲人之后,还可以得到我,可以得到我给你营造的一个新的家,以后你还会有儿女。那些美好的鲜活的生命将注入到你枯萎的灵魂里。亲人逝去你为什么会害怕,怕什么,怕他们离开,怕一个孤独而长久的活着,怕你投入的全部感情,最只剩下一抔黄土,无尽眼泪。可投入过至少还有回忆、有爱恨,如果拒绝,就只有一个干瘪的等死的躯壳。你生命花期还没有绽放,你忍心让它就此凋零吗?不要总是一个人,不要总是一个人背负痛苦和悲伤,两个人分一分,就不剩下什么了。”
听了他的话,眼泪止不住地在她的脸上肆意地流淌。他却很高兴,从她的眼中看不见悲伤。他从袖子里套出一个玉盒子,递到她的手里,他将盒子打开,楚云汐惊讶地短促而叫。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那支遗失的玉梅簪,被雕刻成花枝一样的簪身,尖头攒着三朵玉蝶般的白梅,梅心一点朱砂是玉石形成的天然血块,如同画龙点睛般点在好似美人白玉额头上的胭脂。
这支她原以为已经丢失的母亲遗物,竟然完好无缺地被他保管了十几年。他笑着将玉簪插入她的云鬓间,长久地凝视。在他心里永远无法忘记初见她的那一刻,她像一个花间轻步的精灵,唱着花木精魂凝结成的歌声。他想着笑着说着:“你一定怪我,怎么不早些物归原主。我总想着把它留着,当你向我索要之时,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楚云汐强忍着心中复杂的感受,轻轻地啜泣起来。
“我十岁时,入太学,有机会再回到长安,却得到了你葬身火海的消息。那是我有生以来记忆中唯一一次哭泣。我想到你坟前痛哭一场,却连你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四年后,我返回云中府之前,把这支簪子埋在了后院。直到又见到了活生生的你,那是我只觉得人生再无所求,唯望你平安。我又把它重新从院子里挖出来,可惜你又再一次不辞而去。今日我将它还给你,也是重新送给你。送给你我无数个日夜思念、无数次魂牵断肠。”
楚云汐的喉头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泪眼婆娑,只有无语凝噎。
想起往日哀思,施佳珩轻叹道:“但我仍坚持在皇上赏赐田地中选了此处种下了这两百株梅树,希望有一天白雪纷飞、梅花满枝时,你能感受的到。今日你亲自看了满园里,我亲手为你栽种梅花,我的心愿已了。不敢奢求与你携手白头,只求你莫要忘了今日这满苑梅花,我便心满意足了。”
说罢,他渐渐地松开了握在她胳膊上的手,笑容依旧地缓缓转过身去。他砖头的刹那,她听见了他黯然的叹息。
在他即将挪动脚步之时,他的右手小指环上了一只冰凉的指头。他颤了一下,心头五味杂陈,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僵了片刻,才艰难地转过身来。楚云汐早已泪流满面。
两人在静谧的梅林里相对泪流,耳旁是簌簌的风声,鼻间是清淡的梅香,眼前是心爱之人的泪眼。
冬季天色多变,初霁的天际转眼又被墨色点染,变得阴灰起来,仿佛被冰冻凝固的空气中雪絮安详地悬在四周,四野安宁,大地纯洁,梅花在白雪的激励下,释放出更加清幽的梅香。
两人脸颊上的泪水仿佛要被冻结,亮莹莹地敷在脸上,表情也僵硬了、头脑也僵硬了。但楚云汐眼底的泪流不尽似得,施佳珩的手似试探也似犹豫地抬了抬,见她没有退缩,才缓缓地抚上了她冰冷的脸颊,这次她没有抗拒,只有汹涌的泪水如同热浪般不断地涌过他的掌心。
他手慢慢地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脖颈,轻轻一带,她的身体便软软地靠了过来,她的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他能敏锐的感受到两人躯干相贴的部分,温暖起来。
在历经无数次分和、无数次惊忧、无数次绝望后,在这个大雪纷飞、梅花盛开的冬季,他们终于心无旁骛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