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炽,蝉鸣声声。但林府大堂里还是颇为凉爽,林昶挥舞了两下折扇,搅动凉风,满意地瞧着儿子沉思和女儿错愕的表情。他自得认为这次的高明的安排,既能让儿女们感受到他慈父的温暖,又能得到一个实力强劲、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
他进宫后,跟妹妹深谈了一次,也觉得顾氏虽然雄踞一方,但因其庞大的宗族难以管理,已经逐渐开始呈现衰败的趋势,内部的腐烂终有一天会摧垮这个家族。便如今日金陵楚氏的式微之态。
施家虽然远没有顾氏那般鲜花着锦,声势逼人,家族也不繁盛,但因施烈是自行伍中凭实力和机遇一步步做到威震边关的云中督都一职,其身上所具有的坚毅勇敢,吃苦耐劳,艰苦朴素的精神也深深地感染着下一代,因而才能培养出施皓珙,施佳珩或如骄阳或如朗月般的后代,他们正如冉冉升起的新星也许有一天会成为顾氏衰败后新一支崛起的势力,他潜在的实力才是林昶最为看重的地方。
如果妹妹和施佳珩真是两情相悦,那林日昇真的要跳起来为父亲的决定拍手叫好了,可是他觉得不妥,他们二人之间确实感情弥深,但却是兄妹之情,怕是半分儿女私情也没有,他也隐约觉出了施佳珩心中恐早有了爱慕之人,若是强行将两人配成一对,岂不又重蹈了他婚姻的悲剧,因而他决心出声反对。
不过林月沅总喜欢先声夺人。她惊讶地反问了一句:“什么?”还没等林昶喜气洋洋地重复之时,她已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纵是有千般好万般好,我不愿意就是不行!想要逼我嫁人,做梦!”
林昶满心欢喜被女儿的无情反嘴瞬间击碎,他被激怒了,满脸阴郁之色,冷声道:“我看你根本不是不想嫁人,分明是想跟我作对!你说郑醇人品不端,施佳珩总是正人君子了吧,又是你自己认的义兄,你们感情甚笃,有说有笑。你为什么不肯嫁,你不过是为了你母亲之事与我赌气,拿自己的婚事跟我赌气,毁的终究是你自己。”
林月沅坦然而笑,睥睨着他,无畏无惧:“林月沅就是林月沅,这一生绝不会任人摆布,我不会接受你以爱之名为我强加给我的人生之路,不会做你政治的牺牲品,即便你是我爹也不行。我虽然是你林昶的女儿,但并不是你实现自己野心和理想的工具,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我没有必要为了你的私心和权欲牺牲自己的幸福。一个没有独立人格和独立思想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
“放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我为你选择施佳珩已是最大的仁慈,如果我真是为了林家运途着想,就应该直接将你嫁给郑醇。即便我真以你去联姻,那也是你分内之事,你受林氏家族快二十年的供养,却从无所出,难道不能为家族牺牲婚姻。莫说是你,即便是身为皇女也有为国保安,和亲远嫁的义务。”林昶怒道。
林月沅不卑不亢,昂头道:“若是我林家真的到了灭族人亡的地步,莫说让我林月沅牺牲婚事,即便是牺牲生命也是在所不辞,但如今并没有亡国灭族,为何要我杀生成仁?我不信林家难道非要攀龙附凤,自轻自贱才能振新家族?难道踏踏实实、老实本分就永无出头之日。你倒是凭着顾家的势力将哥哥留在长安,但没有经过底层的磨砺,即便进了翰林院哥哥将来也未必就能承担起重任。何况家族兴衰便如历史朝代兴衰一般,林家若是当真人才凋敝,就该退位让贤,好让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也有登堂入室的机会。林家一旦衰落,自有那些好强争先的族人自强不息,奋斗不止,林家便还有兴旺的一天。总靠着我们几人,攀着宫内的高枝又能保他们几年。”
一念及此,她颇有些痛心疾首道:“你看如今,叔伯宗族的儿孙们,莫不都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大约只有哥哥算最为长进。可哥哥一人如何能拯救这一干无用之人,家族非一人之家,乃族人共同之家,族人都自甘堕落,将全族的压力都堆于我与哥哥身上,我倒想反问一句,那又凭什么?!”
妹妹的一席话,正是点出了一直堆积于林日昇心头的窒人重负。作为林家长子,责任义务是他面前绕不开的大山,每当他想任性的追求想要的生活,自责就会占据他心头,自私、懦弱这些他自己强加于己身的道德折磨,使他不堪重负。
但她却道出了另一番道理,家庭、家族乃至于国家乃是属于组成成员所有人的,因而每个人都有责任,每个人都应负责,只有众人齐心家族才能繁盛,一团散沙般的家族仅凭一人之力怎可能力挽狂澜?他一厢情愿地将超出他能力范围之外的所有责任都拦于己身,当难以承受时又陷于哀情不可自拔,差点灰心丧气,失去信心毁掉自己。他忽然觉得身上骤然一轻,望向前路时又有了希望。
林昶怔住了,其实振兴家族从来都不是他的宏愿,那不过是他追名逐利,贪慕虚荣的借口。权力地位所带来的至高荣耀,畏惧恭敬才是带给他最大满足感的精神来源。他自然不能理解女儿远比他宽阔的多的胸怀和远见。他对女儿的观点嗤之以鼻,并自负地将其判为妇人之见、书生意气。
他仍欲再言,林月沅却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双手奉上,恭敬跪下道:“爹,你是我生父,我便是有万般无礼,却不能废祖宗人伦。你若执意相逼,我只得一死而已。”她将刀高高的举起,对林昶是从未有过的虔诚。
女儿态度坚决,令林昶大为费解。他好心替女儿挑选夫婿,何以女儿如此反感,
林日昇从她手里夺过刀子,含泪道:“父亲,从小到大儿子从来没有忤逆过您的意思。但这一次,儿子也要做一件不孝之事。”
他将刀架在脖颈间,叩首道:“请父亲放儿子去吧,儿子已然决心辞官,此后不会再踏足官场。儿子一是无成,自然也不配在回到林家去了,以后天南海北,儿子只能去流浪了,不能侍奉父亲榻前尽孝,是儿子又一不孝之罪。儿子愿顷后半生之力将林家医术发扬光大,治病救人多造福德,保佑父亲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他伏地不起,泪流不止,这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将他心中所想付诸行动。
林月沅也被震撼了,她万没料到林日昇这次辞官的念头会如此坚定。
林昶被眼前一双不争气的儿女气的气血翻腾,他前半生受母亲的压迫,妻子的强势,后半生却又被儿女忤逆,仍无法随心所欲。
他心念一凉,忽觉得人生大无趣味。自己满心欢喜地为他们谋划终身,他们不但毫不感恩,反而一个个以死相逼,他真想咆哮一声:“随你们的意吧,我以后再也不管便是。”但又不甘心,总要再试试才能死心。
他扶着桌角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愁苦的表情将脸上的皱纹挤地更多更密,显得他苍老了许多。他叹了口气,眺望远处,眼神空茫而辽远,突然感慨道:“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你踏出这个门去,你便再无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家族,没有父母,只有你自己。你将告别这锦衣玉食的生活,告别着无限光明的前程,永远无法获得站在人生的峰巅享受指点江山的豪情,迎接你的只有贫困、肮脏、平庸和哀怨。”放弃了高高在上的压迫和专制,他难得以父亲对儿子慈爱的口吻劝诫他的冲动。
林日昇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心酸和寂寥,以往他总是颐指气使、独断专行的,像一座威严的神一般伫立在那里,让他已接近就不由得浑身战栗,而如今他却只剩下无奈和苦闷。他望了望父亲鬓间的白发,他真的老了!于是一股强烈的负疚感涌上心头,他再次泪流满面。
但他依旧倔强地哑声道:“父亲,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害怕,你不知道,那种无人理解,无人认同的孤独和恐惧才是真正的可怕。”
林昶内心大震,他怎会不明白儿子所说的意思呢?这些年来愤懑和怨恨总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的理想,他的抱负被不懂自己的母亲磨得粉碎,他的爱情,他的婚姻又被固执的妻子消磨殆尽。他被困在无人所能探到的幽僻处孤独的活了这么多年,像永远见不到太阳的向日葵默默的枯萎凋零。
但他仍觉得这一切与理想的失落相比微不足道:“真正的勇敢并非只是果断的抉择,而是一旦你选择错误是否有勇气承担那不堪的后果。儿子,你家世很好,品貌一流,进士出身,供职翰林。因而你还感受不到这一切的可贵,困在围墙里的人总是特别渴望自由,可惜你所看到的墙外的自由总是伴随着穷困潦倒。年轻人总是想着放肆,总是想着挥霍。可是三十而立,当你三十之后,与你同行之人甚至今日还屈居于人下之人或者已经政绩斐然,或者已经门庭富丽,只有你还守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医箱,穿着粗布草鞋,穿梭在穷山恶水,忍受着歧视白眼,在患者的抱怨和中药熏人的气味中困厄一生,那时你将后悔莫及啊!”
林日昇重重地叩头,凛然道:“父亲,儿子做此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重重思量才大胆违背了您的期望。我知道我的选择必是充满荆棘与坎坷的不平之路,儿子虽然不肖,但也知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才算敢于担当。我既然弃官从医,成败与否都是今日种下的果,儿子毫无怨言。既是我自己所选,好坏我都甘于承受,只求今后能心安理得度日,不再委曲求全、辜负他人,便心满意足了。”
林昶被他说得心烦意乱,霍地转身,看向他道:“这么说,你已下定决心,再无转圜之可能了?”
林日昇点头道:“正是。”
“若我一定要你入仕呢?”林昶发狠问道。
林日昇与妹妹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那我也只能与妹妹一起,唯死而已。即便肉体陨灭,至少灵魂是自由的。”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在三人耳畔响起,林昶伤心至极,只有用暴力来展示他的失望。
林日昇捂着半边脸颊,一副待死的样子。
林月沅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短刀拼命往他手里塞,眼中戾气陡生,大叫道:“来啊,来啊,你这个无情的人,当日母亲去世,你连看最后一眼都不见,如今要逼死你的儿女更在所不惜,了不起你把我们都杀了,阴曹地府我们自会与母亲团聚。你一个人守着你的林家去吧。”说完,她哈哈大笑。
“来人!”林昶咆哮的声音在天井回响着,府里的下人们被和善的顾梦影和仁柔林日昇娇惯坏了,显得极为散漫。林昶给他们上了最严厉的一课,令他们几乎终身难忘,然而最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是这位主子的主子所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居然是让他们将主子和主子的妹子软禁在林府,他们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情战战兢兢地执行了命令。相比之下,林日昇和妹妹却颇为平静,毕竟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被父亲软禁了。
林昶严格的封锁了软禁的消息,对外只声称,儿子因丧妻之痛,悲痛欲绝,至于深思倦怠,病倒在床。正由他和女儿悉心照顾,换言之就是告诉那些正在窃喜于林日昇辞呈之人,他不过是因为悲痛过度、神志不清所做了一件糊涂的决定,不可当真。
林昶每日对林日昇软磨硬泡,苦口婆心开解和指导他。他却宁顽不灵,对认定之事百折不悔。甚至有几次言语间都戳到了他的痛处,令他不得以大发雷霆来结束谈话。
终于,林日昇选择了最极端的反抗方式,他开始绝食。
愤怒的林昶曾经气恼地扼住他的头颅将饭食强行灌倒他嘴里,他却在剧烈的咳嗽中将饭全都吐了出来。林昶看着他萎顿的模样,有时真想一狠心掐住他的脖子了断他算了。可当双手真的箍在他的脖颈之间时,他又舍不得。
他也承认自己是失败的,儿子优柔寡断完全是承自于他,他多少次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一个狠心绝情之人,以后只为自己不折手段。但母亲泪眼婆娑的挽留他时,他还是放弃了理想,多少次午夜梦回,忆起陈萍,他还会感到一阵阵锥心般的疼痛。原来断情绝爱是如此艰难,他还没有当一个彻底坏人的天赋。
他在与儿女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儿女们的坚韧执着,让他既憎恨又羡慕。等他回到蜀南,回想他失败糟糕的一生,在绝望中又获得了少许安慰:其实他未做成的事,儿女们都替她实现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并不是理想的丢失,而是唯唯诺诺地臣服在父母的权威之下。他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视为罪恶,他对自己的怨恨和对外界无力的妥协中消磨了自己的锐气。变成了个满心怨气,疑神疑鬼又霸道专横的怪物,而他的儿女在反抗他的过程中恰好完成了他的缺憾,他曾于黑暗中露出微笑,是苦涩后的淡然和看破。
在与儿女的对峙中,林昶的梦想彻底瓦解,他带着对自己人生所下的最终判决离开。他离开后,林淑妃便迫不及待地将林月沅接回宫中,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李昙可谓寝食难安,每日总要将她的名字念叨好几遍,李悯也无精打采,只是一遍遍地算着她归来的时日,连独行惯了的李璨也经常借故从师凤阁门前过,探探她回来了没有。很显然没有了她,宫中的生活又恢复如往昔的死水一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