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天已微凉,许多娇花已逐渐枯萎凋零,仿佛美人迟暮,日落关山。但东宫的花园里依然盛开这许多盛夏时节才绽放的花朵。为了将七夕诗会营造的更加华美,楚云涟弃用了宫中能工巧匠,纺织秀女所制造地更够以假乱真地假花,而是从语鸯宫的琪瑶园中移植了大量的香花丽草,虽然没有地底热气的熏蒸,这些花的寿命也许只有短短几天,但能够在七夕这晚迸发出所有的美丽,便是它们最大的价值。
公主们用姗姗来迟来展现自己的尊贵。而太子妃的主位也是空空无人。林月沅也没有来,因为她真的很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场合,便推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没有她在,李悯的自卑情绪又会重新占领她的精神世界,但她知道今天楚云汐会出席,她便放心地在师凤阁里睡大觉了。
而各位贵女们都已经寻好自己的位置坐定。等待的时间被大很好地用作品评起席间的各色花朵。有的引经据典,有的随兴而发,有的故作矜持,有的一知半解。似在为接下来的诗会做热身准备。
孟蓼一直高昂着头,正襟危坐,微闭着双目,不发一语,拒绝参加她们无知的讨论。她像一只随时准备跳起来缠斗的公鸡在战斗之前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几位想与她攀谈的小姐们都因她的冷漠而对她安生不满。她用她目空一切的余光轻扫了一下座位上叽叽喳喳的贵女们,露出了轻视地冷笑。而将最凌厉的一抹敌意的目光抛给了坐在她对面,肌肤微丰,圆润皙白,淑丽韶好,嘴角浅笑的韩琉芝。
内侍唱喝,通知各位贵女们公主到场。众女躬身相迎,今日到场的共有四位公主,吴贵妃的金波公主,甄昭仪的玉河公主,还有孔嫔的丽水公主,最后自然就是默默跟在三人身后瑟缩着身子的彤霞公主李悯。那三位公主坦然地接受者众人的尊崇,而李悯则像个被押着游行示众的贼,不停地躲避着别人的注视。
但是公主的席位上却只有三个座位,金波公主自然邀请其他两位坐下,而李悯则被孤零零地晾在一旁。席间的领班内侍和宫婢们连连告罪,声称她们并不知道彤霞公主也会参加之事,因而没有准备足够的公主席位。显然她们并未把李悯要出席诗会通知楚云涟,故意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
金波公主和玉河公主窃笑不已,丽水公主虽不如她们这般公然的取笑,但也难掩笑意。李悯止不住发抖,小脸涨红,似马上便要哭了出来。
金波公主看她一脸衰丧之色,登时面露不悦,便要出言教训。
韩琉芝却在此刻仗义出言相救:“彤霞公主若不嫌弃,就请坐到这里吧。”她指了指身旁的空位,那位置正好是留给有病告假的林月沅的。
李悯颤抖着回头看着金波公主,金波公主怕她羞愤失仪,弄砸了诗会,便不耐烦地点头道:“去吧。”
她像一个蹒跚的老人迈着不稳的步子,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一样,走到席位前。韩琉芝和坐在旁边一位好心的章氏小姐起身将她搀扶到座位上,还哄小孩似得把案桌上的水果蜜饯都堆到她面前。
李悯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放在案桌上的双手,动也不动,好想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从众人面前消失。
众人还没将座椅捂热,太子妃在上官雪萸的搀扶下终于登场。
楚云涟今日的穿着隆重而典雅,彩绣蜀锦百鸟裙,雍容华丽。如蝶翼般的双刀髻,端丽冠绝。鬓发上没有点缀任何俗气的金银发饰,只垂着镶嵌这宝石的流苏额饰,真乃海棠标韵。
而上官雪萸依旧妆容精致,丹铅其面,点染曲眉,深紫色暗花留仙裙,为她增添了一丝独特的风娇水媚的气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深入骨髓的丰神冶丽。
楚云涟的礼仪周到的无可挑剔,她先是向公主们表示深深的歉意和感谢,同时也向众位远道而来的贵女们问好,众人互相见过礼之后,才入座。而上官雪萸则淡然的坐在了她的身旁,那个位置是品评众位贵女诗文高下的裁判的席位,是皇室对她文采的认可,她便是出自于皇帝御口的当代才女的领袖。
孟蓼对她既羡慕又嫉妒,无奈她是皇帝亲口所认,她只有尊崇和昂视的份。
楚云涟入席后,便朝贵女坐席依次望下去,每望见一人便会像席上的三位公主介绍一番,额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可以将许多素未谋面的贵女的姓名来历,家世背景介绍的一清二楚,令众女惊喜不已。
待见到了李悯,她也未曾流露出一丝戏弄嘲笑之意,只是连连告罪,要给她撤换席位。她自然不愿与那几位公主坐在一起,便主动要求留在贵女席间。她既不在意,楚云涟也不愿故意违逆公主们的戏谑之为,便顺从了她的选择。
介绍完自家二妹之后,她的眼光停留在了她右侧的空位上。楚云漪很着急,她一直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目光似在找寻,神情又似焦急等待。楚云涟一下子停顿在这个空荡荡的位置上,脸上微微升腾起一丝不悦之色。
忽有内侍唱喝:“太子驾到。”她猛地一惊,打了个冷战,在急忙起身相迎,众位贵女也全部站起垂首行礼。
他一到来便抑制不住春风洋溢的笑容:“太子妃和众位贵女不必多礼。都坐吧。”转而向三位公主点头致意。
三位公主一一颔首回礼。丽水公主难得见太子一面,含娇欢喜道:“三哥今日怎的有闲情陪我们玩耍?”
李锦笑容越发绚烂地与公主们耍起了贫嘴:“三位公主也来了,孤这个东道主即便再忙也要出来见客的。”
金波公主抿嘴笑着摊手道:“哥哥今日这么高兴,肯定是受了父皇的封赏。妹妹也要向哥哥讨些,沾沾福气呢。”
李锦哈哈大笑,玩笑着轻拍她的手掌道:“封赏倒是有,父皇正恼我办事不利要赏我一顿板子呢,妹妹要是想要,我都送与你罢。”
他的翩翩风度,并非圣人所推崇的毫无情趣的正人君子,正经端坐、目不斜视,亦非穷酸腐儒的出口成章、咬文嚼字,而是伴随着和煦的笑容和有趣的言语,像一阵温暖的春风般吹拂在众多少女的心头。多少怀春的少女悄悄红了脸颊,心中偷偷地把他的风采谨记作为日后择婿的参考,又有多少贪荣的少女为其风度和尊贵倾倒,心中暗暗苦心琢磨,如何才能以最快得方式得到他的瞩目和倾心。
金波公主娇嗔着佯装要打他。他从桌上拿了几个蜜桔告罪,又说了几句玩笑话,逗得她的乐的花枝乱颤。不知不觉间又俘获了一干少女的芳心。连持重端庄的楚云涟都禁不住朝他多投了几缕心绪难平的目光。
然而当李锦单独将楚云汐带至众人面前之时,许多少女娇羞的脸色又是一变:“这是太子妃的幼妹,头次进宫,孤恐她迷路,便顺道将她带来了。”
他对楚云涟一仰首:“是吧,阿涟。”
楚云涟像挨了一记闷棍,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她愣了片刻,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恭顺道:“妾多谢殿下。”
一旁的上官雪萸看着李锦心花怒放的模样,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孟蓼跟其他贵女一样,也带着浓重的好奇和敌视的情绪,使劲地打量着这位被太子亲自送来的少女。不过即便孟蓼对她戒备甚深,却难以否认这位站在众人面前的太子妃妹妹也是为容貌和身段都绝佳的美人。尤其是她如冰雪般不染纤尘的倾城脱俗气质在莺语艳粉的环绕之下,更显出尘飘逸。
长安城中的贵女大都娇生惯养,生的丰满润泽,少有如同楚云汐这般神清骨秀,弱骨纤形,虽也有如李悯、楚云漪这般长期被病痛折磨而病体清瘦,但楚云汐因为长期练武,练气,气韵饱满,并不太显疾病缠身的病态,反而更添几分如轻云出岫般的仙逸。
楚云汐在长姐和太子的允许下归坐,楚云漪对她连连摆手,指着她身边的空位。她瞧了一眼,并未过去,而是走到李悯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而后又和她身边的韩琉芝耳语了几句,通情达理的韩琉芝点点头,起身离座,坐到了楚云漪身边,而她则在李悯身边落座。李悯开心地拉着她的手,仿佛离巢幼鸟有了依傍,而楚云涟则一脸落寞地垂头叹气。
李锦回头环顾众人,眼眸扫到贵女席中的李悯时,眼中微露诧异,却并未多言,目光继续行走,到韩琉芝时又多逗留了片刻。看到病态恹恹的楚云漪时目光回转望向楚云涟道:“啊,二妹妹也来了,阿涟你可要把你的两位妹妹,和孤的几位妹妹照顾好啊。”
楚云涟不厌其烦地再次行礼,柔顺称是。
丽水公主见李锦抬脚要走,便出言挽留道:“哥哥若是不忙,不若留下来做个裁判,断断这一干闺中秀女的诗品如何。”
李锦笑着摇头道:“算了,品诗评文是那些煞风景的老学究做的事,孤可不做这得罪人之事,何况诗词文章本无一定之规,好坏之论,孤才德有限,难当大任。”
玉河公主摇扇打趣道:“哥哥,看惯了前朝才子的传世诗文,是嫌弃我们这些女子手笔吧。”
李锦对贵女席一作揖故作正经道:“长安贵女也是人才济济,诗词圣手大有人在,孤只是怕在场反拘束了各位,大家便难以玩的尽兴。孤何苦做那扫兴之人呢,还是走了为妙。”他大笑而去,举止间尽是风流潇洒,弄得席上众女芳心乱窜,笑脸羞红。
太子走后,诗会在楚云涟的主持下正式开始,举盏三巡,席间先是按序联句,楚云涟提首句,金波公主坐结句,每人一联,上官雪萸限韵。联句限制颇多,要接意思,又要用对格式,众人联句大都中规中矩,或直接述花,或以花喻人,或发深闺幽情,或感红颜易逝,总之都是诗词常见之意,并无太过出彩之处。除了孟蓼、雷氏、孙氏几位有企图之女绞尽脑汁地遣词用句,类似于楚云汐、楚云漪、韩琉芝这些无意在诗会上较劲卖弄的贵女们大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她们在维持自己颜面的基础上表现平平,更加重了孟蓼几人的傲视群芳的野心。
一轮平安度过,三位公主并没有单独挑李悯的麻烦,她暗暗地长舒一口气,马上又神情紧张地应对下一轮考验。
这一轮可比上一轮要刺激有趣得多。宫婢们抬上一个大桌案,桌案上摆了三副色子,由上官雪萸执色子,三副色子点数相加,顺数一人做诗,逆数一人出题。吟诗之后互敬一杯酒,一轮便告结束,若是做不出来便要表演个节目助兴。
作诗的紧张,出题的亦不轻松,这大千世界,茫茫文海,要反应急速,随意拟题,但题目常见的太俗,高深的又晦涩,诗会游兴还是要雅致有趣为上。被掷中者抓耳挠腮,苦苦思索,没被掷中则暗自庆幸,躲过一劫。
李悯今日运气不错,掷了四次她都躲了过去,楚云汐也没被抽中,只是平静地看着众人嬉戏玩乐,微微有些出神。
最后一掷投中了孟蓼出题,正中她之下怀,而接她题目的正是太子太傅的女儿韩琉芝。韩太傅乃是太子之师,孟蓼祖上乃是一代先贤,两人按说正是旗鼓相当。想来这一轮应当十分精彩,众人不禁端坐正身,认真听来。
孟蓼为了迎合未来帝师女儿的文采水平,微微一笑,念出了一段许多人未听闻过的五言诗为题:“坚着于五欲,痴爱故生恼。以诸欲因缘,坠堕三恶道,轮回六趣中,备受诸苦毒,受胎之微形,世世常增长。”
这听起来像段佛偈,众人不解地低声讨论起来。韩琉芝生怕被罚丢脸,被抽中后格外紧张,好在听得前面几人题目皆是寻常,无非是“赏花”、“观会”一类,心中也不甚害怕,可孟蓼出的题目又长又艰涩,她紧张过头,脑子更加烦乱,连题目都没有完整记下,更无法领会题目之深意,故而失口无言。(1)
韩琉芝尴尬而立,双颊如烧红的炭石,灼热的痛感逐渐延续到了耳根,一些轻狂少女的嗤笑之声依稀穿入耳中。楚云涟沉默不语延长了她的羞愧的折磨。
玉河公主瞧她发窘的模样,以扇掩面暗暗讥笑。金波公主挑眉饮茶,丽水公主催促般的叹气。孟蓼扬眉挑衅都令她难堪不已,但她就是张不开口承认自己被她所难。
上官雪萸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久闻韩小姐的箜篌技艺高超,不如今日为众人弹上一曲吧。”
答应上官雪萸的提议便是认输了,她自己的颜面倒是其次,只是连累了父亲文江学海的美名,她便是不孝了。一念即此,她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难以张口。
本是游戏一场,不过玩乐而已,其他被掷中的贵女都没抱着竞争之心,出题吟诗都简单平直,只图一乐,并不算难,而孟蓼过于急躁的显露锋芒,以为难她人抬高自己,着实令人生厌。女子之间为一游戏,尚且勾心斗角,何况逐鹿官场的男子乎?大约斗争便是人之本性吧。
楚云汐瞧韩琉芝被逼的可怜,又见孟蓼嚣张,众人缄默,便生出几分不平之意,欲要为其解围。她越是想躲于人后不想引人注目,却越是被动地被推到台前来,她时感命运捉弄,却不知这是她性格使然。
她突然起身对楚云涟和三位公主施礼,而后又向席间各位颔首致礼,请众人听她一言:“这题目本该由我做才是,刚才我入席之时与韩小姐换了座位,上官姐姐抽到的点数本应是我,而非她。韩小姐一直不肯接题,想必是有此原因。她不说我也不能装作不知,此题于我而言确实甚难,小女也只能勉强一试,请各位姐姐们莫要取笑。”
孟蓼正想试探试探这位太子妃幼妹的深浅,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发难,结果她却自告奋勇。她顺水推舟大度一笑道:“原来如此,韩小姐因觉得此题原不是她的,故而缄默。四小姐此刻才说,想必腹中已有好诗了。诗会原就是做诗为乐,若能听得好词句,谁做又有何妨。太子妃您觉得呢?”
楚云涟转向上官雪萸道:“这游戏是你主持的,还因是你裁决才是。”
上官雪萸偏头思索,嘴角微微翘起,绛红映日,妩媚中带些许天真道:“我也想听听好诗呢。韩小姐不愿做,那便听听四妹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