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成群的大雁开始起程往南。街边树木枯萎、草花凋零,但下午的阳光依然金黄温热。长安的秋天既有离别的萧瑟寂寥,也有收获的喜悦满足。任何一个时节也都如人的一生,有喜有悲。这种悲喜交加的心情此刻大约无人比耿功更加了解了。原以为是走投无路的绝望却不想是柳暗花明的新生。
碧音和林月沅两个默契十足地一起打趣他手舞足蹈的滑稽表情。他也配合到位,脸上一直挂着山东汉子的憨厚笑容。
街边忽然出现几个兵士鸣锣开道,沿街躯赶行人。林日昇也听闻长安城内宵禁颇为严苛,只是此刻甫进申时,这宵禁是不是太早了。施佳珩明白,大约有非常高贵显赫之人将要路过,便向几人解释,大家连忙避让。不久,骑着红棕烈马在前面开路一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后面还浩浩荡荡跟了四辆马车。
施佳珩远远地看那人的身形样貌颇为眼熟,等走进了一瞧,那龙眉豹颈的雄姿,那倨傲骞骄的神态,那威风凛凛的气势,以及隐藏在他霸道气势下的外强中干都从未如今日这
般令他反感。
得知是他逼死了青莼后,碧音、绿妍和林月沅见他都如同看到了恶鬼般憎恨厌恶。陈思雨对这个顾朝珉将军的粗鲁和傲慢记忆犹新,而楚云汐的故事更令他的人品也遭到了否定。林日昇见他那天发烧过度,头脑糊涂,以致对他只有一个模糊印象,而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了。他便发挥起好学的精神,请教其施佳珩来。
“他是顾辰的长子。丞相去世,朝廷空虚,这几年原有的朝廷重臣被斗死的斗死,整垮的整垮。长安几无可用之人,而洛阳、太原等地的贵族豪强却依旧繁盛,洛阳以顾氏为尊。顾辰便是贵妃的亲哥哥,他常年镇守东都,此次奉召入京,外界皆传他将取代楚氏成为长安城的新贵。顾朝珉这次是
护送顾氏家眷入京的。”
顾氏的盛名在林家也是耳熟能详,淑妃的容贵与顾氏的扶持不无关系。林日昇不自觉露出异样的神情,林月沅则仍是一副不恭不服的样子。
右侧的人群里响起了一个孩子焦急恐惧的哭声,对面一位年轻的母亲伸长手臂,用手势和呐喊安抚孩子悲伤的情绪。中央宽大的街道仿佛银河一般,令母子二人被开道的兵士拦在了街道的两侧。
旁边有好心的路人想要从背后抱他起来,用刚买的饴糖逗弄他,令他安静下来。这孩子却像受到巨大的惊吓般,向前逃去,矮小的身体大人的腿间缝隙钻过,冲出了人群。迎面而来的是顾朝珉血红的骏马双蹄。
烈马受了哭叫孩童的惊吓,前蹄高高扬起,桀骜不驯地摇动着背上的鬃毛,连连狂甩马蹄,顾朝珉使劲绷住手上的缰绳,缰绳被两股大力拉扯,终致不堪重负,从中断裂。他突然失去重心地从马背上跌落,他双脚登地,向后翻了一个跟头,脚步微错,屈膝跪倒在地,膝盖撞得一麻,一时无力站起。
那马失去控制,如同发疯一般,嘶鸣奔跃,小孩早已吓傻连哭泣都忘了,傻愣愣地呆在原地。母亲悲切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却被别人拽住衣衫,死死地遏制她前进的脚步。
眼见疯马即将冲向无辜的人群,施佳珩一个迸跃,挺身而出,拾起凋落在地上的马鞭,奔至马边,一踢马肚子翻身而上。疯马不停甩动这身子,想要将他扔下马背,他死死地抱住马脖子,双脚撑起马镫,摸索出断裂的缰绳将其握在掌中,挺身勒紧缰绳,控制住马的颈部、头部,而后执鞭猛击马臀,骏马连声嘶叫,双腿又击马肚,它再次痛叫,待它全身重要部位都被制住,而又挣扎无果后,它终于老实下来,乖乖地任人摆布。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因坐骑受惊,而被掀掉地上,又因膝盖酸麻而没能及时阻止倔马乱跑的顾朝珉看着大出风头的施佳珩微微有些恼怒,更因自己在众人面前大失颜面而感到羞耻,于是他选择一个十分混账的方式来宣扬他的自尊,发泄他的怒气——他夺过同行侍卫手中的马鞭对那个小孩抽了过去。
“住手。”林月沅大喊一声,她被拥挤的人群围在里面,一时冲不出去,站在外围的林日昇随着她的话音飞奔出去,抱起那个吓傻的孩子,顾朝珉的快鞭便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利鞭撕破了他的袖子,露出一弯血痕。
他将孩子推进路边焦急哭喊着的母亲的臂弯里,却无力躲开下一鞭的重袭。
下一瞬,陈思雨从人群中挤出来,林月沅也踢倒了身前两人,脚踏二人背跃出。施佳珩从马背上跃下,伸手接下了顾朝珉的鞭子,手掌亦被抽裂。
林月沅甩出一鞭击向顾朝珉,欲为二人报仇。施佳珩却为顾全大局用后背生生地抗下了这一鞭,后背也划出一道鞭痕。她大惊,忙去查看他的伤口。
那边陈思雨也关切地拉着林日昇的伤口翻来覆去地查看,又见施佳珩也为其伤,顿时怒火难遏。
施佳珩负伤着实令顾朝珉有些担忧,他本意无与其作对,因怒火攻心不过对几个草民抽几鞭发泄羞愤之情,若因此得罪了他,却得不偿失了。他冷静了下来,想说几句软话把罪责全推到那些个冲撞官家的草民身上,将此事糊弄过去。但他微微侧头将目光投向后面的陈林两人,却怔住了。
陈思雨妖女的形象在他脑中烙印颇深,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而旁边与她执手而立的男子,衣着打扮、神情状态已完全不同于往昔,令他费了好一番思考才终于记起他是那天被大雨淋浇的神志不清晕倒在众人面前的男子,姓林!
他眼神越发冷峻,凌厉的目光落在两人执手相牵的手上,面容微显狰狞。那令人胆寒的恨意弥漫而出,他向前的脚步愈发沉重。
施佳珩感觉到了他的敌意,生怕他再动手,不顾自己背上火烧般的疼痛,故意以亲密地打招呼为掩饰抱住了他,像似久别重逢的兄弟似的拦下了他的进攻,并有意挪到林月沅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断绝了两人发生冲突的机会。
他艰难的维持着几人尴尬地和平,但却忽略了即便最温和的人也是有脾气的。他原本极为放心的陈思雨却在此时以充满火药味的语气对顾朝珉发起了挑衅:“顾将军,顾家百年大族的风范我今日算是领教了——马蹋百姓,恶鞭伤人!不知赔礼反倒当街杀人灭口。可叹你自己大祸临头尚且不知还有闲情在这里抽打别人?”
施佳珩率先示好,顾朝珉原本打算顺坡而下,但她的一番话如同火上浇酒,又将他的怒火再次撩拨起来。他挣开了施佳珩的双手,对峙似得恶狠狠问道:“什么祸,你莫要含血喷人?”
陈思雨不怀好意地笑道:“顾将军记性不太好啊。上次顾将军奉命来我家迎水沉璧入京,我陈家中人无一人靠近过祠堂,反倒是你把我陈家如监狱般围的铁桶似的。其实顾将军的嫌疑才是最大的。我陈家虽只是小小的商旅之家,可也绝不受人欺凌,此次进京是要到圣上面前讨个说法的。”
顾朝珉以为什么大事,原是一件旧案,讥笑道:“哈哈哈,陈小姐,难道不知此案已结?”
陈思雨不以为然地摇头道:“窃贼尚未抓住,怎可说结案。圣上有过旨意,若是有了新的证据大理寺定会重审此案。”
顾朝珉昂头嗤笑道:“果真是足不出户的见识浅薄,殊不知窃贼早已畏罪自尽了!”
陈思雨大吃一惊道:“畏罪自尽?什么意思?那人是谁?”
“正是你请去的杭州守备司余古,他已于不久前被人发现自尽于泗州城外的客栈。”
陈思雨难以置信,口中一顿,竟接不上话来。她哑口无言,顾朝珉得意大笑。
施佳珩又不得不拉下面子来说了几句调解赔礼之言。林月沅恨得牙根痒痒,却又碍于他三哥的好意,忍气吞声。
顾朝珉终于在言语上压倒了能言善辩的陈思雨,洋洋自得。而施佳珩的宽和谦虚又给足了他颜面。他想得到了自己最心爱礼物的孩子,心满意足的上马前行。后面四辆马车缓缓跟进。
四人还呆在路中间没有离开,背对着马车站立的陈思雨都没有注意,第二辆马车驶过四人身边时,车帘掀开一角,一张清丽的脸庞从里面一闪而过,那秋水般的杏目掠过四人的身影,眸中最后倒映的是那仿佛跟随她的心一同游走的绿色如意。
心细如尘的陈思雨只顾嘱咐林日昇,毫不知那投注而来的目光背后的深意:“这个顾朝珉心狠手辣,为了摆脱罪责竟不惜杀人灭口。你以后当了官定要小心为上,千万莫要跟他有瓜葛才是。”
施佳珩对远去的马车注目了一会儿,隐约觉得刚刚那一抹注视的目光似曾相识。
经过这一闹,长安百姓对顾朝珉的风评跌至谷底,而对施佳珩的赞扬却如火如荼。
几人先送林月沅至宫门附近,而后一起返回施府,施夫人对陈、林二人非常喜欢,后院厢房也腾出了两间给两人居住。有过几日,严青霜伴着楚云汐扶父亲灵柩入金陵,林月沅便以两人亲如姐妹再次向淑妃请示出宫相送,这也是她入京后主动结交的士族,淑妃自然是支持的。因而四人又一起相约送别两人。
这一个冬天安静地格外出奇,也许是猛然告别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施佳珩一下觉得无聊起来。每日总觉魂不守舍,心事空悬;林月沅依旧如同囚鸟一般,疯狂地渴望着宫墙外面自由而新鲜的空气;而林日昇则前所未有地以巨大的精力投入到圣人的教诲、诗词、策论的学习中去,学习的时间紧张而又忙碌,阻隔了他其它的思考,但他仍旧会在空闲的短暂时光中陷入深深的迷惘。虽然陈思雨的巧妙心思会偶尔逗他会心一笑,但他身上越来越压抑的气质和沉闷的性格还是会令她感到微微地担心,也会是考试前的压力和焦虑,考试结束后他便会恢复正常了。她会这样开解自己。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默默积累和奋斗,第二年风光明媚,春意盎然,对于辛苦煎熬的许久的举子们,这一天是春风得意的日子,报喜的马蹄响彻了他们期盼的心。林日昇的心情则更为复杂,夹杂着父亲和家族的希望以及劳付出渴盼回报的激动,同时还有对未来生活的忐忑,这种种情绪的纠结让他连续许多天彻夜难眠。
结局虽不算出彩倒也对得起他的辛劳,以他在科举上的天资,进一甲到底是玩笑话,但二甲二十二名终究也是不负期望了。
楚云汐对他很有信心,很少主动打听他科举的情况。高兴过头的陈思雨早已将这个好消息用书信寄到了她的手中,当然其中也委婉地提到了有关婚姻的打算。她满心欢喜地在樱花烂漫的江南启程,回到众人的身边。结果一到家她却得知了一个令她万万没想到的震惊消息。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