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没有糊纸,风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往人身上砸。窗棂上也没有雕花,而只是粗糙木头随意拼接出来的框子而已。夜间天气的阴晴不定全由月亮来主导,时明时暗的月光这会儿已经被星光取代。窗外的星光像琉璃碎片越聚越多,但碎了就是碎了,无论如何拼凑,也拼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这间单人牢房虽然牢房虽然简陋,但也算是设施齐全了。有床、有被、有桌、有灯,不像其他牢房肮脏恶臭,一叠草席,几块破布,照明也基本只靠门口两侧暗夜里如同鬼火般的火把。
牢门也不似外人听闻的那般是镂空的,外面看管的狱卒可以随时监视里面的情况,而是一扇重重的铁门,仿佛有千斤的重量,一旦合上就能隔绝一切欢乐喜悲。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那纯净的一缕星光,清澈无瑕如同银河水自天上而来。若是胆小之人猛地于深夜被关入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怖之处,定然吓得惊声尖叫、恐惧畏缩,时间一长,极有可能神经错乱,沦为疯癫之人。
但楚云汐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推搡进来之后,心中却异常平静,她走至窗下,任秋风扫过脸颊,驱散脸上和心中的重重阴霾,银色的星光落在她的掌心,银光中浮动的灰尘也仿佛有了生命,在她手中舞蹈。
她没有试图点灯,昏黄的灯火会搅扰星光的柔美静和,会照亮这隐藏黑暗中的丑恶腌臜。她宁愿就这么静静地呆着,看不见便不会烦恼,看不见便不会厌恶。
她坐在床上,双足跏趺,脊直肩张,双眼微阖,舌舔上腭,一副标准的道家打坐姿势。黑暗中有老鼠吱吱的叫声,这阴森漆黑的牢里有活物相伴,即便恶心如老鼠,也并不令人恐惧,反而倍添温暖。
因为不去思考有关她父母的痛苦往事,所以她平静安定,心中没有半丝的纷繁混乱。虽然她的推断并非无懈可击,虽然许多没法验证的微小细节,好似繁乱的枝桠会挡住她的窥探真相的双目,但她潜意识里却已经认定了这个于伤害最浅的臆测。
也许……她当然知道有无数个也许,而最令她不能接受的也许莫过于这一切都是她为了逃避而想象出来的假象,但那又如何,她想起《华严经》中的教诲:“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若怀抱这样的想法投入死亡,总比心碎断肠而死幸福许多。
她忽的于暗夜中绽放出了笑容,虽以道家姿态入定,心中却盘旋着无数佛偈。
待她再次起身时,却用身上的火折子点亮了桌上油灯,她借着点点灯火,将牢房里每一处不堪和污秽都看了一遍。最后,她坐回桌前,望着油汪汪的灯火,只觉身上一轻,她开始从头到尾的将这所有的悲剧在脑中重放了一遍,她试图去接受跟她推测的结果完全相反的结论,却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她明白其实自己早已真正的释然和放下,只是她不知,还以为自己仍然处于逃避的状态之中。
是什么她开始谅解这个世界呢?她托腮思考,是啦,从青莼遇险就已经开始了。
当她极度渴望带领青莼三人逃离长安时,就是她放下执念的那一刻。人应当为活着的人而生存,而不是为了死去的人报仇。无论是她的母亲,亦或者那些被丞相害死的无辜,他们并非她抗争的理由,她守护的应当是那些已经或者即将被迫害的人们,为他们带去希望。
何况,她将眼睛转向照不到灯火的漆黑角落,何况光明黑暗,快乐悲伤本就是相伴而生,无法割裂,这个世界并没有永远安宁的所在,一次牺牲根本无法换来一劳永逸的和平,流血杀戮依旧会不断涌现,就如同人一生中无穷无尽的烦恼一样,荆棘是斩不完的,斩断一根,或许只会生出更多更密的刺。
以前的她总在想若是在幻想她的半生痛苦若是虚幻泡影多好,若是她一醒来亲人俱在,姐妹和顺那便又该多好。可如今看来,却是稚子想法。痛苦的实感总会降临,不过是形式的不同而已,亦如亲人总有逝去的那天,难道那时的撕心离肺竟会减少几分吗?想来唯有坦然地接受和正视这些生活中的不幸,并做好与之终身对抗的准备,才会圆满安定,正如《心经》所云: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外面响起了吵闹声,铁门厚重,门外之人的话语被阻隔成含糊不清的咿呀之声。楚云汐吹灭蜡烛,闪到门后,她知道定是丞相的人打进来了。一声清晰的高呼在门外响起:“有人劫狱啊!”她打了一个寒战,抽出了腰间的锋刃。
相思剑薄若柳叶,她轻松躲过众人耳目藏起,此刻有剑护身便安心许多。看来敬国公果真设想周到,这刑部大牢竟被护得滴水不漏,才逼得他出此劫人下策。
沉重的铁锁被人撬动,门外兵刃碰撞之声越发清楚。楚云汐心一横,若真是死劫将至,她便横剑了结自己的性命!
铁门被推开,门外明亮的灯火射进屋来,晃了一下她的眼睛,她一边用手挡眼,一边退到对面的角落里。一人手握钢刀闪身进来,一双亮目正在四下睃趁着目标,又有一人抢身冲进门内,鞭子便甩到了他的刀身上。
楚云汐一听鞭响,便知是林月沅到了。她终究还是因她卷进这无穷祸事中去了,她颇为自责恚恨,但此刻已容不得她放弃退缩,她需打起精神,不为自己也要为好友拼命。
她挺身一剑刺出,两人一左一右将对方围在中间。那人却并不出招,而是用力将铁门闪开的缝隙踢大,门外的熊熊火把放射出来的橘红色的火光照亮那人的脸颊,她将头盔一摘,凤目微挑,神采熠熠,声音不怒自威:“是我!”
若不是她女子身形比男子娇小纤细,那一刻她威严睥睨的神姿差点让林月沅误以为是李璨亲自来了。她倒吸一口气,蹙眉上下巡梭,一双圆眼瞪得老大:“严青霜?!”
严青霜脸若凝霜,一脚踢地铁门合上,随即用背抵着门,嘴里发出几声打斗的叫声。还粗鲁地将头盔罩在楚云汐头上,又将背上黑色披风摘下,扔给她,问林月沅道:“外面是你带来的人?”
林月沅一怔,由于惊讶过度有点出神,被她一问方回过神来道:“是。”
严青霜架着楚云汐的胳膊,对她使眼色道:“那还等什么,快走!”
她点点头,也伸手去拉她的的胳膊,楚云汐却推开两人,佯怒道:“我不走,谁让你们两个自作主张来救我的!”
林月沅咧嘴嘻嘻一笑,把她往严青霜身边一推道:“你放心吧,这次要救你的,除了我们还有个来头更大的,天塌了有他顶着,你安心的跟我们走吧。”
她嘴里吼哈不停,手上比划两下,装作是在与他俩相斗,推开门去高声叫道:“娘的,楚长庚早让丞相的人劫走了。”
严青霜穿着一身刑部牢房守卫的衣服,挡着身后的楚云汐,也颇有默契地配合她,冲着几位被隔在远处前来指挥的刑部官员叫道:“大人,人犯已被丞相手下乘乱劫走。”
楚云汐则紧跟在她的手上,弯着腰,捂着头,装作受了伤的样子。
刑部牢房里的人大惊,一股脑的涌进牢里查看,三人便在二十几位临江殿高手的掩护下,冲出大牢,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的林月沅仍不老实,对着车壁嘿哈打了几记空拳,兴奋地叫道:“过瘾,好久没打的这么痛快啦,哈哈!”
摘下头盔的楚云汐,边拢头发边语气忧愁地问道:“我原以为是佳珩的人,可刚才在逃跑中竟认得几个熟悉的面孔,似是语鸯宫里的守卫,该不是昙香殿七殿下的手下吧。”
林月沅收手神秘一笑:“当然……不是啦。是一个你绝对猜不到的人。嘿嘿,是李璨。”
楚云汐抱头跌脚道:“唉,罪孽,罪孽!又多一人为我所累。”她痛惜长叹,“我知你不畏生死,可你总要顾及整个林家、淑妃娘娘和七殿下吧。”
林月沅耸肩摊手道:“事急从权,那来这么多顾虑。想三想四,人就没了。”她一指严青霜,“倒是你,瞎凑什么热闹。不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吗?”
严青霜扬起脖颈,若无其事得捋了捋头发,骄傲地像只孔雀:“你才是多管闲事,我无父无母又无人可连累。谁像你拖家带口,一屁股麻烦事。”
林月沅脸上一青,像被人打了一拳恨声道:“这么久不见,你还是死性难改,又臭又硬。”
严青霜轻蔑一笑,睃了她一眼道:“你不也是茅坑里的石头,臭不可闻吗?”
眼看两人嘴上再来一个回合便要打将起来。楚云汐见缝插针,转移话题道:“对了,青霜,我大哥身体可好些吗?你怎么会来长安?”
严青霜有些别扭地撇嘴道:“他好的很,壮的跟牛一样,能有什么事。我是跟他打了个赌,愿赌服输,答应他来长安保护你的。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才想法子弄了文牒进了城,住进了城南的道观,这便耽搁了不少时日。今日晚间上街打探时,路过顾府,却见你被押着入了大牢,我便悄悄跟在后面,打晕了一个狱卒混了进来。正好撞见林丫头带着一帮侍卫带着什么侯爷的命令来提人,这边抵死不放。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两句不和就下手抢人,我不过是乘乱帮了把手而已。”
楚云汐听了这话,竟生出几分笑意,这刑部大牢何等重地,居然让她们如同游戏般随意耍弄,想来真是荒唐。她摇摇头,掀起帘子,瞥了一眼问道:“这倒是向北去的,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林月沅抱胸靠壁,无所谓道:“当然是去临江殿喽。”
楚云汐见到的李璨并不像林月沅描述的那样,傲慢、自大、小气、一无是处,反而是一位周身萦绕着令人不能直视的高贵气质的年轻公子,他有着不满二十岁男子的轻狂和骄傲,不同于施佳珩的内敛、林日昇的柔和、杨邈的狂放,他是尖锐的、是犀利的,是咄咄逼人的,但在智慧和能力的主导下,他的狂狷又是收放自如的,是张弛有度的。
所有的礼数一应俱全,李璨对她是十分尊重的,言语中也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审讯或者威胁恐吓的训问,而是平和客气的讯问,她跟林月沅已经达成默契,对于牵扯到别人的细枝末节全都隐去不谈。
他听得连连点头,只一再确认,她对于丞相偷梁换柱、移花接木,杀人替代之事,是否有确凿的证据,她没有笃定的回复,但对于丞相涉及的其他案件,她表示确实有丞相的亲笔往来的书信证据。
李璨对于她这种舍生忘死行为表示感佩,同时也坦陈他的帮助也仅限于此了,至于她明日是吉是凶,则全看天意造化了。但楚云汐仍是万分感激,她除了感恩,还是感恩。想这一路行来,无论多么艰难,她的身边总有无数只善意之手在搀扶她前行,世上之事总是得失并存,她失去了许多,却也收获良多,悲伤过、快乐过、随性任性过,也黯然神伤过,她年纪不大,却也经历了世上的百般滋味,千般欢辛。一想到明日,不论结局如何,那些一直捆绑着她的心的愁苦都会化无烟云而逝,她便前所未有地期待起黎明的到来。
清晨,她很精心地梳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对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庄重告别。最后她拥抱了林月沅和严青霜,脸上挂着朝露般清新的笑容。
林月沅眼眶一热,严青霜也伤感的红了眼睛,两人望着她裹在雪白衣裙里单薄却坚韧的背影,落下了热泪,心里自责地想着为何不干脆驾车带她逃走呢,又为何让她再次回到这个蛇窟狼穴呢,但一切已然来不及了。
元新宫的晨钟铿然响起,昏暗的天际一角惊起一群白鸽,肃穆的钟声在大殿里环绕,光明的太阳即将划破天际,辉煌灿烂的金色阳光终究会洒满人间。
在吉庆殿外等候的几人虽然都为同一件事情而来,却拥有各自不同表情神态,敬国公城府自得,丞相雍容不迫,其他的几人的心事重重,而楚云汐却如同处于山巅崖顶的悟道之人,始终无波无澜地注视着众人,即便偶尔与丞相眼波相交,也没了昨晚的仇恨,只有漠然和冷淡。
晨钟响了三遍,赵一礼朗声宣众人进殿。这是皇帝五日来第一次会见朝臣,处理事务。
李承勋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脸色发白,神态苍老,额前亦多了几丝白发,他恹恹地歪坐在御椅上,身子倾斜在搭在扶手的右臂上,微微地咳嗽几声。
近几年来他的身体衰老地日益加快,年轻时代的杀伐,奔波、斗争令他心力交瘁,他常常因为病痛而罢朝,因而朝廷大事便多交给丞相分担,也使得丞相有了可以最大限度地操控权力的机会。
被召见的朝臣并不多,众人以品级官阶依次入内,跪拜站立,井然有序,而站在最后的楚云汐则像一个突然闯入规则井然的棋盘的白色棋子,孤独而执拗地想要打乱原有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