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阳会心一笑,看着大言不惭的李达康,觉得他真是个优秀的政治家。
“Gdp不能代表一切。”
这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极了一把回旋镖。
但孙连城并未生气,反而主动求问,虚心请教。
“您说的是,我们也接受领导的指正。”
“就是不知道领导认为,我们还有哪方面的情况需要具体落实?”
孙连城问话的间歇,转头看了一眼。
市里的领导心领神会,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等着做记录。
徐朝阳也装模作样,从钟瑶手里接过了本子和笔,也想听听李省长的高见。
李达康被孙连城一句话架在那里,脸色有些难看。
最终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
“要注意环保问题。”
孙连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转头吼道:“都听明白了吗,回去后要认真落实省委李省长的指示。”
众人都忙着点头,心里却问候了李达康的祖宗十八代。
光明峰一开始的统筹规划就是他搞的,从始至终就是大型商业中心,生活业加旅游业的双向发展。
现在好不容易搞起来了,他屁事没做,倒是开始谈环保了。
孙连城暗自摇头,看来在中江做了几年省委副书记,李达康真是退步了。
一行人接受了李省长的指示,又深入光明峰项目,做更具体的调研工作。
李达康一直绷着个脸,也总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光明峰项目到现在,已经全面落实了吗?”
“还没有,到目前为止,只落实了一部分。”
在孙连城这里吃了一亏,李达康只好转移目标,转头询问身边的副省长。
得知两百八十亿的大项目,到今天还没全面建成,让他感到有些奇怪。
“具体是什么原因?”
副省长迟疑道:“这涉及到省里市里的城市规划,三言两语的,很难说的清楚。”
“李省长,等这次调研工作结束,我单独向您做更具体的汇报?”
尽管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达康还是感到不满意。
“政府工作之所以走不到群众心里,就是因为一拖再拖。”
“能现在解决的事,非要等事后,等明天。”
“等到黄花菜都凉了,群众盼星星盼月亮,没盼来一个希望。”
李达康措辞严厉,谁都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严肃味道。
身边跟随的领导干部都不说话,低着头,抿着嘴,像是在扮演思考者。
李达康又道:“孙副市长在,你们在,分管相关工作的部门领导在。”
“现在能汇报,就不要再继续往下拖了。”
他又把压力施加到孙连城身上,包括市发改委的徐朝阳。
但李达康扫了一眼,又补充道:“徐主任才上任,可以理解。”
“其他同志呢?”
“具体什么原因,我想知道一个结果。”
徐朝阳听他提到自己,刚刚皱起眉头,又很快舒展了下去。
孙连城淡淡撇嘴,到头来,李达康还是不敢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还是和以前没两样。
“李省长,您提到的问题,具体情况是这样。”
孙连城主动出面解释,光明峰项目之所以无法完全落实,牵扯到京州迎宾大道后面的一片区域。
李达康有些印象,当年他主政市委的工作,一再要求市里的部门,将迎宾大道扩宽变美。
迎宾,迎宾,这是京州的主干道,是城市道路名片。
外地的人进入京州,必从此过,因此被附加了独特的属性。
李达康的要求,是要将迎宾大道建成京州最漂亮最宽敞的城市道路。
这事儿后来确实落实了,成了他李达康和市委部门的一大政绩工程。
可迎宾大道后面的旧城,就成了被人遗忘的对象,直到今天,依旧牢牢伫立在京州的土地上。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亲眼去见证。
孙连城带着李达康一行从迎宾大道进入旧城区,刹那间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大道外高楼耸立,道路两旁花团锦簇,装饰着京州的点点风光。
可一走进这片区域,不免令人大跌眼镜。
老破小的陈旧建筑,斑驳的墙面雕刻着岁月的痕迹,掉落的墙皮,见证了腐朽的风霜。
人们在逼窄阴暗的巷弄中穿行,五光十色的招牌在有节奏的闪烁着,无不透露出一股复古的味道。
电线缠着网线垂在半空,汽车单车,四处乱停。
各种男科、妇科医院的艳俗广告,贴的到处都是。
空气中有一股沉重的气息,从这里的每一个居民身上散发出来,那是一种苦难和贫穷的气味。
李达康刚一进来,脸色就难看到了极点。
“这是京州?”
他差点儿怀疑是自己走错了地方,以为进入了某个贫民窟。
由于落差感实在太大,在场的领导干部都默不作声。
只有徐朝阳看出了一些端倪,眼前的存在,让他想起了某些关键性的东西。
或许,这是孙连城强有力的回击。
“李省长,这就是京州,还是当年您规划下的京州。”
徐朝阳才想完,孙连城果然就发起了攻击。
李达康听出了他话语里夹杂着的几分讽刺,眼神也开始变得不善。
“孙副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规划下的京州?”
孙连城并不怕他,而是不卑不亢的给在场的众人讲了一个故事。
算上李达康离开又回来的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六七年时间。
六七年前,李达康是京州市委书记。
光明峰项目也好,迎宾大道也罢,都是他一人决策下的产物。
“这里是矿工新村,是京州能源的矿工及其家属的居住地,可以说在这里生活居住的,百分之九十都是我们的工人同志。”
“当时市委规划时,的确有考虑到矿工新村,也启动了涉及棚户区改造的一系列的进程。”
“李省长,我这么说,您应该想起来了吧?”
“当年经手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到底是谁?”
孙连城的话在耳边回荡,让李达康不禁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一个名字跃出脑海,那是他曾经委以重任,又无比痛恨的经济小能手和腐败分子。
丁义珍!
也就是说,丁义珍主持了矿工新村的具体改造规划,而且当年,李达康是在文件上签了字的。
可五年,乃至六七年过去了。
丁义珍已消亡在茫茫的黑哥大地上,李达康重新回到汉东,从市委书记成为了省长。
而矿工新村,还是眼前这副样子,没有丝毫的改变。
“Gdp不能代表一切,李省长,您这话深刻啊。”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孙连城这是用李达康的原话,来打他的脸。
李达康老脸挂不住,语气冰冷的质问对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搞历史连带责任?”
“不敢不敢,您是领导,让我们如实汇报具体的工作,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孙连城一步不退,脸上笑意不减,垂下的双手却暗自攥紧了拳头。
数年前,李达康在决策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导致后续出现了一系列的问题。
丁义珍叛逃,光明峰烂尾。
是谁接过了这个重担?
“光明峰项目的具体落实,是在孙常务的肩膀上担着啊。”
徐朝阳暗自嘀咕了一句,属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孙连城和李达康之间的火药味,已经让场上的气氛变得焦灼。
李达康看不惯他的阴阳怪气,讥讽的笑道:“过去的事历史自有定论,而我现在是汉东省委副书记、汉东省省长!”
“孙连城同志,你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可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李达康笑的渗人,孙连城听到他的话,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谢领导提醒,我怎么能忘记呢。”
“我孙连城在光明区区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近二十年,领导一路高升,还不忘给我一个机会。”
“我接过光明峰项目的指挥权,埋头苦干,头发都熬白了。”
“多少基层干部的血与泪,铸造了今天的光明峰,有了今天的高速发展。”
“我个人从未叫过一句苦,从不敢谈自己的心酸委屈。”
“可现在领导回来了,跟我谈环保?”
“领导不愧是领导,以前的错误可以一笔带过,现在的错误,可以丢给下面的干部。”
“是啊,领导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是京州的市委书记,京州的发展与他有关,苦难他却能两眼一闭。”
“要不是领导提醒,我还不知道,您是汉东省省长呢。”
孙连城言辞犀利,听得身边的人都战战兢兢,一个个的低头退后,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徐朝阳也叹为观止,天哪,这还是宇宙区长孙连城吗?
当区长时敢怼市委书记,现在做了常务副市长,连省长都不放在眼里了?
李达康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发出一声咆哮。
“孙连城!!”
“客观问题,客观分析!”
“当年,当年!”
“你口中的当年,是要纠我错,查我的过,要把工作层面的问题,上升到私人恩怨?”
“你对我不满可以,不要拿京州的城市建设开玩笑,这是党和人民赋予我们的重任,不是你孙连城私人发泄的途径!”
“你说的这些话,把党和人民置于何地?”
“把国家,把京州一市,汉东一省的群众置于何地!!”
李达康怒目圆睁,大有一种要吃了他的架势。
徐朝阳眼神微妙,李达康这几个高帽子一扣下来,孙连城不就彻底败北了吗?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出面圆场,没想到孙连城当场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鞠躬道歉。
“李省长批评的对,我不该说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
“我有罪,我检讨,我认罚。”
“以后的工作中,我一定深刻反省自身,绝不犯这种低级错误!”
“李省长,在这里,我应该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孙连城佯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姿态,装模作样的哽咽了一番,然后面朝李达康三鞠躬。
李达康瞳孔地震,从没想过他居然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孙连城但凡再激进一点,自己都有理由让他卷铺盖滚蛋!
可谁能想到在最后关头,他居然搞这么一出?
李达康黑着脸愣在原地,心里充满了憋屈。
徐朝阳真是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看来这几年时间过去,孙连城的成长,也是令人感到意外。
他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场闹剧,随后便挪动脚步,走到了陈海身边,递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陈海一开始有点莫名其妙,但很快就领悟过来,快步上前,做出批评的姿态。
“孙常务,工作上要尽量避免带有情绪。”
“李省长也是为了大家好,为了京州乃至整个汉东的规划发展,我们一定要做深刻的理解才行!”
陈海的斡旋引发了连锁反应,身边的领导干部纷纷反应过来,全都在批评孙连城,维护李达康的脸面。
孙连城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满不在乎。
自己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骂也骂爽了,李达康爱咋样咋样,有本事就再开除他的党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