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姿。”
书房里,沈淮安手指叩了叩桌面。
窗户下小一号的书案前粉衣女孩不满撅嘴,然后摆正坐姿,手里的毛笔似有千斤重,上好的宣纸上好好一首诗被写的歪七扭八。
女孩儿嘴里嘟囔着让人听不清的话,沈淮安压下勾起的嘴角,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在抱怨他呢。
“先生布置的课业不可敷衍,知道吗?”手指翻过一页,沈淮安淡淡道。
“知道啦~~~”软糯的声音被拉长充分表达了主人的不满。
沈知念六岁起府里便延请了有名的女先生教授她课业,前几月因着罗姨娘的原因加之沈知念身子一直不大好便停了教习,现下又捡了起来。
好不容易磨完功课,沈知念揉揉酸胀的手腕,抬头便见哥哥又盯着那幅画出神。
这是今天的第几次了?
“哥哥,我写完了。”
沈知念歪头,手肘支在案上两手托腮,她最近吃得好睡得好脸颊重新鼓起来,此刻显得尤其可爱。
她道:“哥哥,你在想什么?”
“为何如此发问?”沈淮安看她。
“觉得哥哥你有心事,总是看那幅画,而且一看就是好久。”沈知念俏皮眨眼,“而且哥哥不像以往每天去书塾念书了,唔,也很久没写策问文章了。”
沈淮安一愣,没想到她观察的如此仔细,再一低头,手里拿的分明是一卷兵书。
“念儿觉得科考如何?”沈淮安放下书册,似乎只是平常一问。
“科考?自然是难的。可若是哥哥上场定然榜上有名!可是如果哥哥有别的想法只需要跟着自己本心走就行了呀。”
跟着本心走……
沈淮安看着妹妹的笑脸,豁然开朗。
“那念儿就先告退了。”起身开溜。
“慢着。”
哦豁……
“课业拿来,我要检查,不过关的重写。”
呜呼哀哉!
从那日书房闲谈后,沈淮安前往外祖家讲明缘由,不再去书塾,反而勤练武艺……
……
腊月寒冬,岁岁入新年。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街市上吆喝声夹杂着讨价还价声,一片祥和欢乐。
“那边,上面!扫干净些,那边挂歪了!”
“仔细你的小命!这釉面长颈瓶可是去岁圣上赏赐!去摆在正堂大厅!”
仆妇小厮喜气洋洋,换新衣着新帽,上上下下皆忙碌着扫雪除尘挂彩。
盖因明日便是大团年了。
沈知念已经躲在房里好几天不出门了,神神秘秘的不知捣鼓着什么。
沈淮安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并未多加管束。
大年三十
沈淮安身着侯爵衣制,十六岁的少年身形挺拔,眉目疏朗,习文练武自有一番气度,神色沉稳,看着倒像是弱冠之年。
今日圣上设宴,功勋世家文武百官一同庆贺盛世安泰,沈淮安乃景川侯,有爵在身,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云川早早便让马房备好马车,只等沈淮安收拾妥当直接进宫赴宴。
往年他都是宴席角落里默默无闻的那个,今年则不同,沈淮安心中有计较,宴上少不得要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跟小姐说一声,今日会回的晚些,不必等我。”沈淮安撩起马车帘子对身后的云川吩咐。
“是侯爷。”云川今天也忙的团团转,身为侯府大总管,大小事务都要他点头过目。
至于内院,是个能干忠心的嬷嬷给管着。
待沈淮安放下车帘,云川对行北交代:“你顾看好侯爷,路面湿滑驾车稳当些。”
“放心吧,大总管。”行北拍拍胸脯。
云川这才转身回去,要不是他今日着实忙碌,怎么放心让行北这个傻大个儿给侯爷驾车。
……
今天是喜庆的日子,底下丫鬟小厮们也有他们的席面,吃吃喝喝耍耍,有他们自己的乐趣。
沈知念让秋月春桃她们也自去玩乐,这边不用伺候。
月上中天,
正屋里,
估摸着时辰,沈知念放下手里杯盏,缓缓起身理了理层层叠叠的衣摆。
吉祥日子,她脱了平日里常穿的素色衣裙,换了富贵华丽的衣制,撒开的裙摆上绣着暗纹的蔷薇,莲步轻移间仿佛盛开一般,头上一支金蝶活过来般看着就叫人欢喜。
沈知念披了大氅走在最前面,不急不缓,带着云川和另一个小厮在府门前等着兄长归来。
沈淮安白玉般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绯红,整个人多了几分慵懒随性,他背靠车壁闭目复盘在大殿上的表现。
宴上他主动敬了皇帝,说了精心准备的贺词,在皇帝跟前露了脸顺便“追忆往昔”,又被别的勋贵逮住敬了几杯,虽然装作不胜酒力躲了后面的,但是自己不喜饮酒,脑子发晕是真的。
他撩开帘布想透透气,远远的便看见威严大气的景川侯府匾额下,一个身披绛色大氅,梳着随云髻的小姑娘,提着灯笼哈着气,边跺脚边朝他这边张望。
手中的灯笼在微风中轻摆,映红了她的脸。不知是不是看见他了,忽地扬起手左右摇晃,发间的金翅蝶随着她的动作展翅欲飞,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露出整齐的牙齿,腮边的梨涡隔老远沈淮安都看的清清楚楚。
虽没有一处是世家小姐该有的礼仪,但沈淮安的心却宛若被重重一击,他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万家灯火里有人挂念,有一盏灯是为自己而亮,于他而言已是弥足珍贵……
下了马车,沈淮安脚步加快,停在阶前,刚好跟沈知念同高。
“等很久了吗?”
沈淮安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沈知念感觉自己的耳朵麻了一下。
“没有,一个人在正堂里守着也是无聊,不如出来看看。”说完突然身子前倾,琼鼻微皱:“哥哥喝酒了?”
“嗯,不多,没醉。”温声解释。
没再说话,沈淮安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灯笼,沈知念偷笑着拽着哥哥衣袖一角,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步入侯府。
身后女孩儿一蹦一跳,顽皮的踩着男子留下的脚印,长长的雪路上只留下一串足迹。
……
正堂内,厨房陆续上菜,只他们两个主子,菜色依旧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
屏退了下人,两人相对而坐,沈知念目光闪动,在袖袋里摸索,脸颊微红:“送给哥哥的新年礼。”
沈淮安接过,哑然失笑:“这是念儿自己绣的?”
手中是一个淡青打底的荷包,上面绣的……青竹?
“我绣了好几日呢!不准笑!”似乎恼了,伸手就想夺回去。
“送出去了怎还好收回去呢。”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小小的荷包,他的嘴角上扬向她传达他的喜悦。
“哼!”沈知念撅嘴决定不跟他计较。
食不言,
两人安安静静用了膳,期间沈淮安默默给她布菜,温情静谧。
往年大多是与崔氏,罗氏以及伺候的婆子丫鬟一起过年守岁,若是父亲在就还热闹些。
再后来,就只罗氏与他们俩。
现如今,守岁没变,守岁的人却只剩他们两个。
在正堂坐着也无聊,两人登上侯府最高的阁楼,一起看外面灯火阑珊,直至黑沉的天空有烟花绽开,各家各户点起炮竹在孩童的嬉笑玩闹中迎来新的一年,一切都无比美好灿烂。
“哥哥,又过一年了。”
“嗯。”
简单一个字飘散在空气里,身旁矮了一个头的女孩儿腮边却泛起甜甜的梨涡。
高处风大,又纷纷扬扬飘起小雪,沈淮安看着身侧之人鼻尖通红,微哂,领着她去了书房。
书房有地龙,还有一张专门供人休憩的软榻,在这里守岁不知比正堂舒服了多少倍。
长夜漫漫,兄妹二人坐于案前准备厮杀一番,打发时间。
一手执白,一手执黑,白棋先行,黑子跟上。
盏茶不到,白棋节节退败,最终被黑子吃掉!
黑棋胜!
“不来了不来了!”
沈知念鼓着脸颊,根本不在一个水平嘛,连着三盘她都被杀的片甲不留,太可恶了!
“呵呵。”
沈淮安老神在在捻起一枚黑子放入棋笥。
“哥哥!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沈知念凶巴巴的,表情生动有趣。
“愿赌服输,何况我已让了三子。”沈淮安轻笑,满满恶趣味。
“……”知道!不用你专门说出来!
鉴于沈知念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下,沈淮安只好无奈作罢,隐隐还有些惋惜,生气的念儿看着很好欺负是怎么回事。
于是书房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书案前男子端坐,手里一册书卷,眉目柔和唇角带笑。软榻上裹在丝衾里的女孩儿翻着手里的志怪杂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颜,时不时伸出爪子往嘴里扔一颗蜜枣。
沈淮安从书籍里抽回神,揉了揉泛酸的眼角,外面梆子敲过,已是亥时末。
悉悉簌簌吃东西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女孩儿就那么枕着书册困了觉。沈淮安失笑,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看着她侧躺着脸颊被挤出来的一团软肉,没忍住伸手戳了戳。
女孩儿咕哝了一声,“春桃别闹,困。”细白的手指挠了挠,又睡了。
沈淮安克制不住胸膛震动。
弯腰轻轻将她抱起,女孩儿头一歪靠在他的肩膀上,清浅的呼吸打在他的颈侧,沈淮安怔愣,忽略掉那一瞬的不自在,抱紧了些生怕摔了她。
“侯爷?”永远尽职尽责站在第一线的大管家云川疑惑。
“带路。”没有过多解释。
云川立即打着灯笼前方引路。
到了韶光院,秋月看见被抱着回来的小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连忙上前就要行礼,被云川挡了。
沈淮安抱着怀里轻飘飘的女孩儿,动作轻柔的将她放在床榻上,又给她褪了鞋袜,眼睛在细嫩白净的小脚上停留一瞬,掖好被子后转身出去,吩咐秋月:“好生照顾着。”
“是,侯爷。”秋月连忙应承。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