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绯红的唇微微上扬,他拢了拢肩头滑落的外袍,朝着宿逾款款而去。
“你长得,倒是有几分像我的故人。”
宿逾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敷衍地笑了笑。
而后转身就要朝着沈砚辞身侧走去。
他对这位所谓的城主之子的男人,并没有很好的印象。
“你急着走干什么,投胎啊!”
宿逾两眼一眯,侧眸瞪了过去,嗤笑道,“你吃毒药长大的?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
那名男子闻言并未做出什么表情,脸上依旧挂着荡漾的笑容,眼眸中似是含着一滩清澈汪水,温润且肃冷,与他那邪魅的皮相甚是不符,莫名有种割据扭曲感。
“我名为泷墨,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无可奉告。”
泷墨依旧笑着,温声道,“出门在外,戾气还是不要这么重为好,小心损人害己啊!”
他说话的腔调带着一丝怪异,让宿逾听着很不舒服。
宿逾心里不舒服,嘴巴就痒,想也不想就开口骂道,“关你屁事!”
“你——!”
“关,你,屁,事!”
宿逾对着泷墨做了一个鬼脸,而后小跑到了沈砚辞身旁,扯着他的衣袖道,“师兄,这个人瞧着像是邪祟上身,要不把他给绞杀了吧!”
宿逾话里带了五分的玩笑意味,另外五分,则有着试探的想法。
沈砚辞面目清冷,一派淡然。他抬手竖起两指,指尖倏然出现了一张黄色符箓,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怪异又骇人,给人一种不似假物的感觉。
城主看着这一幕,大喝一声凑到了沈砚辞那旁,一脸惊恐仇视地盯着泷墨,道,“我就说怎么最近家里怪事频频,原来是你啊!难怪自从你来了后,府里就没太平过!”
“你这个妖孽,大师啊!你们……”
泷墨站在三人的对立面,冷眼看着满脸肥肉的城主对着自己唾沫横飞,视线不经意地划过沈砚辞指尖的符箓。
而后,他掩在衣袍下的手指微动,那城主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息间又变了一个语调,变得更加凄厉癫狂。
“他杀了我儿子,他将我儿子抽筋扒皮,还不让我安葬他。他就是个祸害,你们一定要杀了他!!”
沈砚辞斜眼看去,扶着宿逾的肩膀站远了一些。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啊!城主因为儿子死了,有点失心疯,别介意别介意,我这就让人带他下去。”
泷墨笑着上前礼貌解释道,而后喊了几位小厮,架住城主的四肢将人带了下去。
“两位道士跋山涉水来了城主府,今夜就先好好歇歇吧!万事等明日再议。”
泷墨说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宿逾,直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宿逾挡得严丝合缝,他才淡淡地收回视线。
“那我就先告辞了,”泷墨说完,身影就消失在了大堂里。
“这人真是奇怪,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宿逾盯着泷墨离开的背影轻声说道。
“不止。”
“什么意思?”宿逾侧头看去,不解问道,可他话音刚落,周围就有不少人正朝着他俩聚拢,眼神明显的涣散呆滞。
宿逾嘴角抽搐,看样子他俩是进了贼窝了。
“动手?”宿逾歪头再次问道,似话落,他又道,“算了,先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沈砚辞点头。
他们没有任何反抗,主动跟着那几名丫鬟小厮到了偏房的客房里。
城主府布局规整,亭台楼阁,飞檐青瓦,要不就是金的,要不就是绿的,反正没瞧见一点白色。
“老爷吩咐,两位远客先在此歇息,待有事他自然会请你们过去。”
丫鬟说完,啪得一下将门关住,而后落下了锁。
多此一举。
宿逾默默想着。
“砚砚,那个傀儡是不是处境不妙啊?”
沈砚辞顿了一秒,而后点头道,“被关着了。”
“那个叫泷墨的绝对有问题,我瞧着这城主府里头,几乎每个人脖子后面都有一小块黑色的图案,就像是一条蜷缩的小蛇一般。”
宿逾翘着二郎腿坐在木凳上,面色严肃地说道。
“还有那城主死去的儿子不是还没下葬吗?那为何这府中没有瞧见一点丧事的痕迹。”
沈砚辞弯了弯眼尾,转身朝着宿逾走去。他伸手搭在宿逾的肩膀上,温声道,“乖,把腿放下,对身体不好。”
宿逾抬头看了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而后端正坐好。片刻后,他咂舌道,“我说正事呢?你怎么这么轻松啊!”
沈砚辞笑着从空间里拿出了一团两个巴掌左右大的土,递给了宿逾,道,“还可以更轻松 ”
“这是什么?”宿逾看着沈砚辞手上脏兮兮的土球,顺手拿了过来问道,而后贴心地拍了拍他衣袖上不小心沾染上的灰土。
“叫花鸡,先吃饱了再说。”
闻言,宿逾眼睛一亮,伸出爪子就要去扒拉瞧着十分硬实的土球。
沈砚辞眼疾手快,擒住了宿逾的手腕。与此同时,他眼神凛冽,余光瞥向了一旁的窗户。
一道黑影飞速闪过。
宿逾也注意到了,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蹙眉道,“追吗?”
“不急,”沈砚辞淡定地收回了视线。抖了抖袖口慢条斯理地破开土壳,而后将鲜嫩的鸡肉从骨头上剔除,放在了枯黄的荷花叶上。
沈砚辞不急,宿逾自然也不急。
他犯了懒,就张大了嘴,等着沈砚辞的投喂。趴着吃,站着吃,走着吃,宿逾坐又坐不住,但鸡肉一口也没少吃。
自从进来了城主府,他们一直都处于被监视的状态当中。但只要沈砚辞不愿意让他们看,那他们也别想看到半分。
宿逾吃撑了就困。但里间的床铺看起来灰扑扑的,宿逾表示自己很嫌弃。
桌案上摆放着吃剩的乱七八糟的鸡骨头,以及几根沾着剔透红色糖晶的竹签。
沈砚辞抬手拂袖,所有脏乱便一扫而空。
他余光瞥见上下眼皮打架的宿逾,抿唇轻笑,而后伸手攥住宿逾坐着的木凳侧面,用力一扯。
宿逾身子一晃,四仰八翻稳稳地歪倒进了沈砚辞怀里。
陡然一下的动作,宿逾惊得眼睛大睁。
他仰躺在沈砚辞腿上,抬眼看着哪怕从最难看的角度依旧好看,找不出半点瑕疵的俊脸,心中的颤栗瞬间消散。
他咂吧咂吧嘴,再次闭上眼睛。
不过这样睡,有点费腰。
这么想着,一道凭空而来温润凉爽的清风,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瞬间,就不难受了。
沈砚辞垂眸看着蜷缩在自己大腿上的赤狐,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替他顺着毛,一直从头顶摸到了尾巴尖。
阴凉偏僻的小屋里,白衣男子手持书册,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坚韧如一根青竹。
而他的怀里,趴着一只长着五条狐尾的赤狐,狐狸蓬松毛绒的尾巴在空中乱舞,时不时又死死圈住男子的腰围,似是怕人跑了一般。
没一会儿,又松开了男子,自顾自地玩着。
而男子自始至终,一只手托着狐狸的脑袋,为得就是让他睡得再舒服一点。
烛火摇曳,明暗交错。
沈砚辞腿上的狐狸终于舍得翻个身,肚皮朝天,四肢一抻,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嗷呜——”
沈砚辞垂眸,眉眼温柔。指尖轻轻挠了挠宿逾毛绒绒的下巴。
“咕噜咕噜咕噜——”
宿逾舒服地眯眯眼,喉咙里发出阵阵声响。他蓬松的大尾巴缠上了沈砚辞的手腕,缓缓地蹭着他皓白的腕骨。
宿逾睁开眼睛,下意识用脸颊轻轻蹭着沈砚辞的掌心。
沈砚辞手指微动,指尖夹住了他乱动颤抖的胡须。可突然间,掌心处传来一片湿热感,让沈砚辞猛地僵住。
“阿逾,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声音低沉,嗓音沙哑,明显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宿逾对此听而不闻,继续用犬牙轻轻磨着沈砚辞的指骨,湿濡的舌尖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指腹。
刹那间,身上一重,宿逾被强行变成了人形,而沈砚辞的一只手,正死死桎梏住他的腰身。
他抬眸,恰好和沈砚辞对视上了。他那幽黑暗沉的眼眸,似隐匿在暗处的狩猎者,散发着侵略性以及势在必得的意味。
只是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暗处窜出,瞬间将他吞入腹中,极具危险性。
宿逾扯了扯嘴角,这才知道怕了。
他识相地将沈砚辞的手指吐了出来,对他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而他的腿此刻正绷得紧紧的,蓄势待发,只待危险降临的瞬间,他可以在“生死攸关”的一刹那脱离虎口。
空气陡然安静,一根紧绷的弦,正在宿逾心中拉起。
突然,沈砚辞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宿逾迅速捕捉到了这一动静,以弹跳的姿势猛地跳出了沈砚辞的怀抱。
但他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阿逾这是要去哪里啊?”
宿逾听着身后传来的幽幽的嗓音,以及他被人紧紧攥住的手腕。
哎——
宿逾咧嘴笑着,乖乖地凑到了沈砚辞身侧,握着拳头捶捶他的左肩,然后又捶捶他的右肩,一副很忙的样子。
“没有没有,我不去哪里啊!”
“哦,是吗?可是我很热,怎么办?”
宿逾视线越过沈砚辞的肩膀,渐渐下滑至一处不可言说的地方。
“你,你——”宿逾哑声。
与此同时,沈砚辞淡定地转过了头,冲他浅浅一笑,十分无害,十分温柔。
“……”
……
“你起开!我不跟你玩了!!”
宿逾一把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人,嗓音都沙哑了,却依旧不忘控诉他,“都怪你!”
“怪我什么,”沈砚辞双臂搂着宿逾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你起开!”宿逾揪着沈砚辞的脸将人往外扯,而后将自己的手摊在他面前,哀怨道,“手疼,嘴疼,舌头疼!”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不!”沈砚辞急声反驳道,捧住宿逾的手就在他掌心落下一吻,“很喜欢。”
“……”宿逾下巴都要惊掉了,他喃喃道,“你怎么可以亲我的手,刚刚才……”
他话还未说完,掌心处的火辣便被清凉所替代。
“……好吧,原谅你了。”
“不是说舌头疼吗?来让我看看。”
说完,沈砚辞指腹就掐上了宿逾的脸颊,然后稍稍用力。宿逾一下子就成了嘟嘟嘴,但他紧咬牙关。
闷声道,“不给你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哼!”
沈砚辞见状,面露遗憾,松开了手。
“哼哼,坏东西,”宿逾双手环胸撇头道。
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捂住嘴,瞪着眼眸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东西入口即化,瞬间便化作一股清凉滑进了他的喉咙,而后消失不见。
沈砚辞勾唇,笑容一反往常的温润疏离,反而是一种算计人得逞的坏笑。这模样,简直比他还像一只狐狸,一只狡猾的狐狸。
他沉吟片刻后,道,“春药。”
“??!”宿逾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道,“什么……药?”
“春药。”
“你!何方妖孽,赶紧从我那清冷无双的师尊身上下来,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宿逾一个弹跳,猛地从沈砚辞身上跳了下来。然后拿出之前准备的桃木剑,直指沈砚辞面中,声音清脆而凌冽。
直到一声闷闷的低笑,打破了这番僵局。沈砚辞伸手徐徐挑开近在咫尺的桃木剑,笑道,“好了,不闹了。我就是你的师尊,如假包换。”
“哼!”宿逾收回了桃木剑,撇嘴背对着坐到了沈砚辞腿上,眼睛到处看,就是不看沈砚辞一眼。
沈砚辞顺势搂住了宿逾的腰,下巴轻轻枕在他的颈窝处,道,“清心丸,以防你被旁人控制了神智。”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被人算计,是那个叫泷墨的男子吗?”
“阿逾,我想,他应该是你的故人,”沈砚辞手掌用力,转过了宿逾的身子。抬手指腹摩挲着他的眼角。
“你易容后的面貌,虽然与你先前的模样大为不同,但你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
宿逾蹙眉,道,“可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那你觉得这桩异事,是鬼神所为,还是妖所为?”
宿逾垂眸思忖片刻,哑声道,“只可能是妖族了。”
“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同样是百姓失踪,修仙者干涉无能,鬼神异事,以及到后来的魂魄消失,妖族被迫牵涉其中。而这一切,皆与当初那黑气有关。它蓄意激化人妖之间的矛盾。”
“但最终目的,还尚不清楚。”
“如今它怕是生出了灵智,长年与太虚宗纠缠,竟然还偷习了傀儡之术。”
说完,沈砚辞指尖轻点,继续道,“那只傀儡身上灵气聚集的魂魄不见了。”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如今躺在棺材里的城主之子,已然是一具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