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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菱轻启朱唇,用一种近乎平静却又带着无尽哀伤的语调,缓缓地吐出了那令人心悸的三个字:“宁安侯……”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利剑,直直地刺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皇后娘娘原本端庄娴雅的面容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而一旁的慕容廷更是脸色大变,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站在不远处的忆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上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思菱,心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大手掌紧紧扼住,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种强烈的压迫感使得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角落里的陈同。

陈同却宛如一座雕塑般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依旧保持着原来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那张英俊的脸庞此刻显得格外苍白,没有丝毫表情,就像是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一般。

也许对于他而言,真相已然如此残酷不堪,再多承受一层打击,也只不过会让他陷入更深的麻木和茫然之中罢了。

陈同在今天凌晨刚刚和思菱重逢。狂喜之时,得到祖父病危的消息。再然后,惊闻自己并非陈侍郎的亲生儿子。到这会儿,终于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那个作恶多端,死于非命的宁安侯。

哪怕是铁打的人,恐怕也经受不住这样惊心动魄、大喜大悲、荒谬绝伦。

他是那么正直善良干净又骄傲的一个人啊,从不屑于与奸佞邪恶为伍的一个人,到头来,却有着这样隐秘而荒唐的身世,有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生父。

这让他情何以堪!

思菱的声音仿佛是从灵魂最深处颤抖着传来一般:“若是换作旁人,或许我尚不会如此惊恐,亦不至于这般痛楚难耐。然而,怎会是宁安侯呢......他......”

说到此处,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直直地望向陈同,嘴唇微张,似乎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不忍心再讲出口。

就在思菱凝视着陈同的时候,只见陈同一阵激灵,猛地回过头来,那满含苦痛的目光如闪电般匆匆掠过思菱的脸庞,随后又像被灼伤似的迅速移开视线,紧咬双唇,沉默不语。

尽管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他那略微颤动的背影却清晰地透露出此时此刻他心中无尽的绝望,以及犹如碎成千万片的心伤。

一旁的忆桐与思菱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皆是一脸茫然、无计可施。

忆桐满心怜爱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内心焦急万分,恨不得立刻替他承受所有的苦楚。

然而,面对眼前这令人心碎的场景,她实在想不出究竟应该采取何种行动或是说出怎样一番话语,方能稍稍减轻父亲身上所背负的巨大伤痛。

就在这时,皇后娘娘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逼问思菱道:“原来是宁安侯,怪不得你会那么做……离宫那一夜,是陈同亲自下令,射杀了宁安侯。所以,你怕他知道自己诛杀生父这个事实后,会接受不了而崩溃,对吗?

宁安侯和端妃父女,曾是本宫恨之入骨的仇敌,你也怕真相传出来后,皇上和本宫会因为陈同的身世不再信任他,从而影响他的前程,对吗?”

陈同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忆桐能清楚地听到他咬紧牙关发出的咯咯声。

皇后娘娘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思菱打了个寒颤。她侧过身,担忧地看了陈同一眼,紧紧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她又用哀哀的目光看着皇后娘娘,似乎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忆桐心里也很是不解,皇后娘娘向来善解人意,不是这般犀利刻薄之人,可为什么要在父亲肝肠寸断之时,补充这样一番话?

“她这分明是在把娘斟酌再三不忍说出的隐忧血淋淋地揭开,给爹爹的伤口上撒盐呢!”

就在忆桐揪心不已的同时,皇后娘娘根本没有理会思菱的哀求,又接着毫不留情地说道:“思菱,在你成亲之前,本宫就很是为你担心,你一向聪明伶俐,缜密沉稳。但一牵扯到陈同,你就为情所惑,变得小心翼翼软弱隐忍……当时本宫最怕的,就是你太过隐忍,一昧委曲求全!”

思菱惶恐地看着皇后娘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发作,谴责起自己来了。

皇后娘娘目光冷冽地和思菱对视:“你成亲那天,本宫交代你,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跟陈同商量。如果受了委屈,就进宫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自己生生受着……

可到头来,本宫害怕的事,还是一一应验了……你太傻了,就为了保守陈同的身世之谜,就因为陈同是宁安侯之子,便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被人利用……”

思菱震了一下。

而陈同,终于松开了紧攥的拳头,反握住了思菱的手。

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皇后娘娘的眼睛。

但皇后娘娘没理会陈同,而是依然对着思菱,陡然提高嗓音:“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明白?你是被陈侍郎给利用了……他让你离开,做出畏罪潜逃的样子,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实际上,不过是让你替他顶罪罢了。

你说得对,他杀陈夫人和陆水芸,绝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明白真相之后的深思熟虑……杀了陈夫人,一桩丑闻的当事人就都死了;杀了陆水芸,过往的秘密便可以彻底尘封;甚至于他救你,也是在为利用你而铺路……最后,逼你离开陈府,担下所有的罪名,他便可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怪不得当初看不出任何破绽,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你离开陈府之后,陈侍郎肯定又趁夜回到京郊。所有人都以为他那晚不在府里。那桩血案从表面上看来,跟他毫无关系。

如果他真的那么在乎陈同,怎么就不想想你们俩新婚燕尔,相比上辈人造的孽,陈同更承受不了的是你的不告而别,以及你被认定为杀害婆母的恶魔,所遭受的那些非议……”

思菱忍不住呜咽成声,陈同偷偷的抹了一下脸。

他肯定也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皇后娘娘似乎于心不忍,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至于宁安侯,不过是个阴狠毒辣的奸佞之辈。他圈禁无辜,炮制毒药,残杀皇嗣,把恶事做尽……别说陈同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算是知道,以陈同的品行,难道会因为血缘关系,和宁安侯沆瀣一气,对他网开一面……

别的不说,林鸿飞和林念瑶,倒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宁安侯的亲生儿女,不也一样选择和他背道而驰?青岩山林家别院的猫腻,如果没有林念瑶的告密,本宫根本发现不了;而荣威将军林鸿飞,如果念着父子之情,和宁安侯联手,恐怕宁安侯和端妃早就得逞了。

但他们都没有和父亲站在一起,为什么?因为他们和陈同一样,都是忠良之辈,向善而不是帮亲……铲除奸佞的陈同,何错之有?什么亲生父亲,不过是个处处留情的败类罢了,没有尽到抚养教导之责,就不配为人父……何况,他自己都不知道陈同的真实身份,不然,当初也不会想把林念瑶嫁给陈同……”

思菱垂下头,皇后娘娘不再看她,语气沉沉道:“皇上和本宫,又怎么会因为陈同的身世改变对他的态度。太后生前曾经说过,忠心之人,首先得是忠良之辈;反过来说,忠良之辈,必是忠心之人。皇上仁义英明,陈同的忠心,他再清楚不过。本宫告诉你,陈同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受到牵连,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

你看看荣威将军,驻守西北多年,依然是皇上倚重的肱股之臣;而林念瑶,和温秋实定居襄阳,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皇上和本宫,没有因为宁安侯迁怒于他们,又怎么会迁怒于什么都不知情的陈同?

思菱,你跟着本宫那么久,还是小看了本宫的格局,也低估了陈同的心胸!”

最后一句话,皇后娘娘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掷地有声。

听到皇后娘娘的这番话,忆桐沉重的心情,反而忽然变得轻松了。

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喜悦,细细碎碎地蔓延开来。

“皇后娘娘,她这是……想让爹爹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她知道陈同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很可能会陷入茫然绝望中无法自拔,进而自轻自贱。所以,她故意残忍地剖析真相,看似在毫不留情地责备思菱,实际上却是把陈同可能会在意的事实、内心的伤痛,全部说出来,然后逐一分析,各个击破。

避重就轻,声东击西,轻描淡写间,也表明了她和皇上的态度——他们不会因为陈同的身世,而改变对他的信任和倚重。

比起泛泛的安慰,和悲悯的同情,这种有理有据不动声色地开导,要高明很多啊。

陈同最心疼思菱,皇后娘娘这般声色俱厉地责备她,陈同肯定会于心不忍。

转移他的注意力,才能让他尽快从致命的打击中走出来。

果然,皇后娘娘说完之后,在一片沉寂中,陈同转过身子,似乎终于有了勇气来面对现实。

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脸色苍白而疲惫。

他凄楚地笑了一下,这才用喑哑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求娘娘别再责怪思菱了,她……她都是为了我,关心则乱……这一切,本与思菱毫无关系,却因为嫁给微臣,让她卷入漩涡中,背着沉重的负担和可怕的秘密,担惊受怕这么多年……”

他顿住,微微闭上眼睛:“微臣在想,被父亲连吓带骗赶出陈府的那个夜晚,她该多孤独多无助;离开微臣的这十五年,她成了畏罪潜逃的杀人犯,躲躲闪闪,惶惶不可终日,又过得多艰难……”

“还有微臣的女儿,”他慈爱又沉痛的目光,落在忆桐身上,声音微微颤抖:“跟着母亲在荒僻的乡野长大,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的庇护……可怜小小年纪的她,还要千方百计为父母筹谋,隐姓埋名,遮遮掩掩,步步为营……妻女十五年的凄苦生活,才是真正让微臣痛心的……”

“至于微臣自己,娘娘说得对,驻守边境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不会那么脆弱,也不会那么狭隘……对于那样一个……无恶不作的奸佞小人,哪怕微臣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有任何悔意和愧疚……更不会……认贼作父!”

泪水夺眶而出,在忆桐脸上肆意流淌。

她就这样泪眼朦胧地、崇拜地、折服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她早就知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自内心地承认:“我的爹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是个柔情似水的好丈夫、好父亲。”

皇后娘娘暗暗舒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关于你的身世,现在知道的,也就在座的几位……你们一家三口,本宫和太子……本宫之所以把所有的宫人都遣走,就是猜到事关重大。当然,本宫会把实情告诉皇上……除此之外,定然不会外传。

至于陈家人,他们知道你并非亲生,知道陈夫人和陆水芸都是陈侍郎杀死的,把思菱解脱出来,就可以了。你的身世,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你是威名远扬的镇西大将军,他们若是守口如瓶,依然把你当成陈家的儿孙,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然,如果他们因此而排斥你,你也不用伤心难过……带着思菱前往西南,那里有你的将军府,做好你的镇西大将军,不用在乎千里之外的非议!”

陈同站起身,满含感激道:“多谢娘娘指点,妻女能回到微臣身边,一家团圆,微臣已经感激不尽了。她们母女为了微臣,受了很多苦,往后余生,微臣会好好补偿她们……而思菱,也终于能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再不用担惊受怕了……至于微臣,大丈夫志在建功立业,何惧这些流言蜚语?”

皇后娘娘赞许地看着陈同,欣慰地点了点头。

陈同突然话锋一转,恭敬地问道:“娘娘啊,不知道思冰姑娘现在何处呢?”

皇后娘娘不禁稍稍一愣,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轻声说道:“思冰嘛......自然是待在凤鸾宫里咯。本宫今日要接见你们一家人,便将她暂且支走了.....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陈同一时之间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沉思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娘娘,能否请您传唤一下思冰姑娘......好让她与思菱见上一面。因为她对思菱存在着极深的误解,微臣实在不忍心看到她继续如此执迷不悟下去啊......

娘娘或许并不知晓,就在昨晚深夜时分,竟有两名穷凶极恶之徒趁着夜色悄悄潜入了温府的后院。他们在思菱母女所居住的房间里点燃了一种名为‘安魂香’的东西,趁着二人昏迷不醒之时,将她们背起并企图带出温府,打算前往京城郊外将其秘密杀害......”

听完这番话,皇后娘娘的面色刹那间变得异常沉重严肃,她毫不犹豫地高声喊道:“来人,立刻让思冰过来一趟!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