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姐姐姐夫的时辰变得极漫长。鸱尾躺在了姐夫曾躺的床上,紧闭双眼,真有将死之状,脸色灰败。夜昙绕着床榻急得转圈,一会儿又扯住夫君的手捏得死紧。
——虽说自己也受过三光神水中日光神水的共感,但那毕竟只是感受而非亲身受伤。今日她才算目睹这神水除非人疼痛外会给人带来的伤痕。想想姐姐和有琴都受此苦楚,尤其是有琴身上那些疤痕,夜昙简直气喘不匀,一口气心疼三个人心都忙不过来了。
少典有琴端坐一旁,把团团转的娘子搂入怀中坐好,哄道:“都过去了。鸱尾也必能过去。”
夜昙在他肩头咬了口,湿润的牙印没有任何威慑:“好想上天把那位再揍一顿。你说他一念之差,到底害了多少人。数不清的人族,你和姐姐,还有鸱尾。将来还会有吗?”
将来还会有勾起不好回忆的事吗?夜昙的心绪也蒙灰。
玄商君只道:“无妨。多一个我们救一个便是。”
他如今虽心中有事,但所爱所惜都在身侧完好,故总还是开阔些的思绪。夜昙果被夫君感染,抬头又是笑:“夫君说得对。”
温泉中紧紧环抱的姐姐和姐夫突地再闪画面在脑中。夜昙除了泛酸之外,倒也学着勾上夫君的脖子索吻。前路雾霭不可窥测,但他们在彼此身边便好。怕什么。
床榻上还有旁人,纵使昏得半分看不见,神君也不比恶煞,依然会害臊。轻触娘子唇边安抚一吻,匆匆离开。
夜昙本不满意要再凑上去。有只傻鸟人未至声先到,把二人惊得跳起分开。
“昙昙!昙昙!玄商君!你们回来了!”
慢慢毛发蓬乱地飞来,粉红的羽毛比夜昙临行前撸的黯淡不少。
落地为人,鸟儿满脸憔悴:“你们终于回来了!这半个月我无聊死了,不是带孩子就是陪老兽王挖土种果树。杨戬那家伙也不知去哪了,我找人聊天都找不到。还是跟你们在一块好玩!”
夜昙与挚友自然是要相拥亲密欢笑一番,玄商君也不知是看还是不看,先视线转向鸱尾看他有无被吵醒。
很好,还是昏得很沉。这星光神水果真不掺假。
夜昙:“帝岚绝和紫芜呢?还没回来?”
年轻的兽王夫妻也如夜昙有琴一般,偷摸着二人世界不知逛到了何处。把娃丢给老父亲老母亲和好兄弟带,亦是十分地靠谱。
慢慢翻个大白眼:“没。今天才传信回来说要去北海采珍珠。怕是还要再来半个月。你们呢,魍魉城好玩吗?三殿下的救命恩人找到了吗?”
夜昙叹气一指:“床上的就是。我还顺便收了个徒弟。”
慢慢的鸟脑袋全是疑问。而说来依旧话长,自然一次解决为好。
耗到傍晚时分,青葵和嘲风终于回来,才是诉说一切的好时机。
青葵换了身没见过的衣裳,显然是去集市上新买的,是难得的鱼师青色,一派深沉幽雅。嘲风则一身白挂套天青,搂着娘子满面餍足。平日夫妻二人的浓淡反转,倒仍旧好看般配。
青葵欢喜去寻妹妹说话,嘲风抱胸对着灶旁伙夫好笑:“不错不错,煮饭做菜,还晓得给姐夫盛饭。半个月不见,老七你愈发长进,姐夫深感欣慰。”
少典有琴捏着木碗,平静躲开他的抢夺道:“只做了五人份的。”
嘲风即刻装恼:“五人六人不都是丢米丢水一锅煮了?镖局如今名声大噪,家中是连六人的米粟都存不得吗?你是怎么码的量?切,长辈不和小辈计较。不给我饭,我去抢菜。”
实则桌上除了菜肴也早摆好了他的饭碗。嘲风望见,脚步一滞,竟有些感动,转头对连襟:“老七…”
少典有琴讶异地看了看,便笃定道:“不是我。青葵公主给你匀的。”
嘲风感动曰:“果然还是只有媳妇靠得住。”
他再转头去黏媳妇。一番讨打后众人方才净手落座。
玄商君对着满席佳肴谦虚道:“有些匆忙,比不上缤纷馆的菜色…”
话还没完,他娘子就兴奋“拆台”:“姐姐你尝尝!这是有琴在魍魉城新学的佛手金卷,还有水晶肴蹄,可好吃了!缤纷馆的庖厨可比不上有琴的手艺!怕是御膳房的都比不过呢!”
受了娘子和青葵的称赞,玄商君矜持抿唇。嘲风夹了水晶剔透的肉冻往嘴里一丢,也赞道:“老七果真是称职的伙夫啊!”
夜昙一个小诀,嘲风到嘴的菜便飞了。“姐夫却不是合格的老饕,话这么多,就少吃些!还有,今日的碗你刷!”
慢慢偷乐疯狂夹菜扒饭,蔓君不敢笑话嘲风大侠,不住忍耐。
桌案上尚有两位食不常言的君子,玩笑开席过后几人便继续用膳。将玄商君“草草”“匆忙”做下的一顿晚饭吃得道道盘底透光。很是给面儿。
青葵再每人一盅养生茶备好,推着茶盏,夜昙夫妇终于可以从头说起近日奇遇。
魍魉城寻人到少典有琴上天教书这一截儿众人皆已知晓。夜昙绘声绘色地说了遍自己作假夫子的趣事,惹得蔓君满面崇拜,慢慢遗憾没去凑热闹。青葵么,青葵自是为妹妹骄傲无比,赞她不计前嫌且因材施教,努力了半堂课却会使学生受益终生。夜昙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发红。啜了口茶压住得意,花儿也若在秋日盛放潋滟。
再后就稍显凝重了,少典有琴将与清衡的一番对话倾筐倒箧,之中涉及万年前的往事、近日才过的俗事,以及将来未可知的一切事。
夫诸族灭族后,其首领曾于万年前破图救沉渊之事也逐渐掩埋于废墟。连夫诸族遗孤之子都眉骨飞天地表示惊异。
“我倒是知道我母妃一族可用玄冥真水。但此水消失万年,沉渊史书…罢了,沉渊也没什么史书。看来还是只有对手最了解你的实力啊。沉渊人不记得的功绩,却是天界中人一直记得。”
青葵道:“嘲风,我记得红杏楼中你提过,几十年前皞帝在位时,有人告知你和母妃有半块太极图现世。要你们前去相会。”
蔓君补充:“我也记得!我们在神图碎片的法罩下,嘲风大侠闲聊的!”
嘲风:“葵儿记性真好,不说我都快忘了。是有此事,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太极图,母妃觉得是圈套,劝我莫要去。可那时,她却没有告知我此图与夫诸族的渊源…也是奇怪。”
雪妃云游许久,来信皆由信鸽传递。这其中缘由倒不难问询。明日放飞信鸽便是。
放下这桩,夜昙又捡起下一桩轻松些的:“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姐夫你族的原身竟是白鹿。”
这还是今日问了夫君才知,上古夫诸一族,质浊而属水性。状如白鹿而有四角,能招水患,其现便为水灾之兆。
蔓君和慢慢:…这原身似乎温柔可爱,实在与嘲风殿下、大侠很不匹配!
少典有琴满意饮茶,只觉自己给连襟藏了许久的秘密,着实是善人。至于娘子略问便和盘托出——着实是好夫君该做的坦诚。
嘲风藏了千年的原身只当恶煞,如今因陈年旧事一朝暴露,一向厚的脸皮都有些挂不住,试图茬话道:“我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小姨子还是接着往后说正事。”
青葵却笑着不许他茬话:“我一早便猜到了。并不有损你的风范,相反,我很是…欣赏。”
其余三个姑娘奇道:这是怎么猜出来的?嘲风半点鹿的影子也无啊!
青葵柔声向夫君解释:“你第一次为护我入缠魂窟时,除却准备衣食杂耍要我无忧,壁上还有一形貌憨态的白鹿碎影跳出,可爱纯洁,安抚我心境。当时我便猜,那是你留出的一撮法力元神,自然是你的原身形态…”
嘲风叹气抓发,咳嗽几番:“葵儿冰雪聪明,原来早知道。”
那样早的时候,他就在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全部。而她也敏锐地抓住了、帮他重新藏好。
嘲风一颗心更安定了些,索性也坦诚向这些因葵儿才得来的亲友道:“诸位也知,我沉渊以力量为尊。蛇族、烛龙族,再不济也是个蝠族才算是好些的族群。幼时顶云也拿原身嘲弄过我,实属无趣。”
“我千年想为夫诸族正名,也想为这原身正名。不过这都过去了,在永不会认可自己的人面前自证本就是件蠢事。我母妃和葵儿让我终于明白这点。我不需要其他人的肯定,我本就能把蛇族和烛龙族都打得满地找牙。”
他讥讽一笑,倒有几分傲气。夜昙难得赞同:“这倒是。顶云比姐夫差远了。乌玳都不如姐夫的修为。勇猛与否与原身何干。”
少典有琴开口道:“夫诸族的阴诡之术也不会比蛇族少。你放心。”
嘲风咧嘴,“老七这话说得,我太放心。”
玄商君再述神图碎片和死后惨被剖心的禅真和尚一事。青葵蹙眉不忍,道:“不知天兵将大师埋在了何处?我们该去人界找僧家为他超度一番。”
慢慢大咧咧道:“这超度祝什么啊?早登极乐——他困于修行登不了;来世顺遂——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是短命鬼啊。我看还不如一把火烧了,让他去给变成风的皞帝赔罪。这才是真赎罪。”
青葵思索后竟道:“嗯,的确该如此。比起残破的尸身,大师也会更想随风化去自由。”
慢慢:“…我随便说的啊。”
夜昙夸道:“我们家鸟儿,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慢慢抖掉一身恶寒:“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过两日恰有镖师要去人界走镖单,请来僧家为灰尘超度再挥洒也是可行。几人定下此事。话锋慢腾腾也有条不紊地终于到了内屋躺好的浑小子的要紧事上。
夜昙打了个哈欠,花又快蔫了。为了不在有琴悠悠的陈述中睡过去,她主动请缨后面的自己来说——
几个时辰前。
瑶池边,梧桐树后。鸱尾挨了星光神水的折磨,正气若游丝。
其师父架他起来,师祖严肃问:“你身上这万仞剑和星光神水,怎么来的?”
鸱尾请夜昙师父把自己放在树干上靠着,吐气道:“您要问这个啊,我都告诉您。不过…什么神水,这破玩意竟然是神水?我就说天界伪善…除了您!炼什么不好炼这东西,可要命。”
刚缓口气就开始碎嘴废话不停,夜昙都怕他说多了背过气:“说重点!”
鸱尾一抖,老实丢弃废话简略说:“我说我说。天界有个人界飞升得道的神仙叫许逊,从前是人界的旌阳令…”
旌阳常发水患,这许逊除却做官还很有些道行,于滔滔江河中慧眼如炬,察得乃是一蛟龙兴风作浪。便以万仞剑将其斩杀并钉于铁柱之上。蛟龙身死魂消后,柱与神剑皆淹没于水中不见踪影。直到许逊飞升,万仞剑才受到主人感召出水。此剑吞灭蛟龙念识后已有灵,许逊为保一方水土向其命曰,不必随他上天,而该留在人界继续诛杀各地水患中妖。万仞剑听命落下,从此对为恶水族穷追不舍数年…
夜昙啧声道:“你也做过搅乱人界民生的水中恶妖?”
鸱尾虚弱一笑,满面郁结之色:“师父可太冤枉我了,我不爱在水里翻腾,之前也就喜欢扒个屋顶看看人界风景。”
许逊当年的飞升实则并不顺利,元神在历经数道雷劫后涣散非常,刚踏入天界竟灰飞烟灭了。万仞剑成了无主之剑,难以压制蛟龙恶灵,再添许是许逊本人的一点不甘残念留存,此剑变得狂躁不安,逐渐从对为恶水族求追不舍变成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水族都求追不舍。尤其是雷劫至时,此剑更是见谁杀谁,仿佛要报复世间一切。曾经的英雄这便成了祸患。
鸱尾续道:“此剑乱砍乱杀,只有将水族钉死在柱上才能安分十年。就如它第一次降妖除魔一般…但也只有十年。因此每隔十年便有个倒霉鬼要被捅。若是受不住当场死去,受得住的捱上十年也就过去了。万仞剑会自行拔出寻找下个倒霉鬼…”
修炼飞升的人族不乏经不得最终的雷劫身殒之人,于神族中人印象也十分淡薄。少典有琴摩挲那剑上寒光闪闪的雕琢“万仞”二字,道:“此法器虽精妙,但也不是无法可解。为何不求助天界?”
鸱尾:“砍杀虽多,但若是得其窍门助其钉杀,那便可十年才捅一人,水族有数个分支,足有万人。这等小事,报上去他们嫌丢人。况且这东西,也挺适合党同伐异的,捅死个对手只说天罚就好。”
夜昙的怒火烧起来:“小事?怎么又是他人性命如瓦砾的那一套,总之伤的不是自己就可随意!”
望族自有护体法宝可以抵御,倒霉鬼多在水族中小族内流传。不过,当初为恶的蛟龙族尤为被万仞剑所“关照”。蛟龙大族的诸多修为法器也挡不住其乱砍乱杀。
终于有一日,一位蛟龙族的智者想到了克制它的主意。那便是找替死鬼。
鸱尾说到这,闲闲叹气:“如师父所见,我就是那个替死鬼。”
鱼龙一族有些玄妙,其首似龙、身似鱼,和蛟龙族有些远亲。迷惑剑灵当是足够。体质纯水、非清非浊,可修仙可堕魔,成年后自行选择,只论一念之间。却也因此天赋寻常者不精清更不精浊,修为马虎。恰好族内少人,即使抗议也掀不出水花,种种都适宜这替死鬼的模样。故在某个月黑风高即将打雷的雨夜,鸱尾喜好登高,被蛟龙族的远房“表哥”骗至人界屋檐登高望远。一道雷劫劈下,万仞剑寒光出鞘,认准表哥后——将鸱尾钉死在了屋檐上。
“它真的瞎。”鸱尾挠头道,“造它的许逊被雷劈死是应当应份的。这什么修为、什么眼神啊!我那蛟龙表哥以为我必死无疑,扭着脖子就走了。准备让我风干在屋檐上。这剑不能全拔,不然会带着我的元神一起扯碎。我就把剑拔了一半出来跑,想着大不了就捱着疼,疼它个十年罢了。”
他一拍树干,哗哗落叶,十分郁卒:“没走多久,又是一道雷。万仞剑因雷而怒震、引雷入体。雷劫劈下的东西也直洒入剑柄。我都没看清楚,它就跟活了似的跳跃于剑身中。要说倒霉,我看四界谁与我争…师父你说是不是?”
他说了这许多,也隐去无数被背叛出卖的愤怒和被剑伤神水腐蚀的剧痛,尽量轻松诉说。夜昙听得五味杂陈。
这善意和正义成了恶意和怨念,亲人出卖,家族势弱,大族装傻,再加上前天帝傲慢的恶因…竟险些要把个根骨非凡的少年彻底无声埋葬。
“有琴,这剑虽是人族所造,却是用神族所传符文法术。你能取出这剑销毁,还鸱尾自由吗?”
夜昙同鸱尾一道祈盼望向玄商君。玄商君答:“若是没有神水,本是不难的。”
“鱼龙族玄妙之处便在于其念识便是肉身,皆为水性。流动往复,此消彼长。星光神水吞灭念识,对于寻常人来说一触即灭,他却可将其转化为对肉身的腐蚀吞噬,暂时保住性命…”
“而万仞剑,”少典有琴再度探查,确认后方缓缓道:“既伤了他、引来神水。却也救了他。将神水储于剑身,唯躁动时流下几滴。若是贸然拔出,以鸱尾的肉身念识,抵挡不住神水的全部毒性。”
夜昙:“那将神水先引出,再拔剑呢?”
想想方才已试过此法,夜昙不免失望:“似乎也不可。起码你我不可。”
不仅因为鱼龙族非清非浊,而鸱尾还没来及成年后一念定下清浊。还因为数年相生相克,星光神水已算是他肉身念识的一部分,滴滴融入。如今的他可谓受毒侵扰,又浑身是毒。拔除全部毒性无异于拔除他的生机。
鸱尾听了半天,昂头满不在乎道:“也罢!师父和神君师祖也莫要为我发愁了,我族内已无亲人,现在又是个不容于世的怪物,修为么,行走江湖也够用了——我还因此学了不少炼毒之术,焉知非福。就这么相生相克下去吧,到哪一天谁赢都是天命。”
少典有琴也不知对他这种嘴硬的臭小子能说什么,便干巴巴劝他莫要放弃生机:“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
鸱尾:“师祖说得对!我正是一根朽木。夜昙师父之前夸我是‘才’,我便受宠若惊。”
少典有琴:…
“师父和师祖实在想让朽木慢点折,就教我研磨些神族的止疼药吧。”鸱尾拱手龇牙,“每逢电闪雷鸣,万仞剑便异动,我在地上扭得不像水族像虫族,实在不好看…”
夜昙气得要揪他耳朵:血肉都化了一半还只在乎不好看!手作势要上,这时又一仙人声色到访:“呀,小有琴,小夜昙,你们今日也来天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