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至此处,法阵外的众人已是震悚失言。
青葵掐紧手心,紫芜憋出了眼泪。帝岚绝半张着口,再也顾不上去问和尚到底是不是皞帝了。
最小的蔓君左看右看呆滞的大家,捂着头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连霏也不知晓此事,浑身发抖道:“怎么会…我姐姐不会主动伤人的,更别提是对她向来不错的皞帝!你个和尚,不要信口开河!”
禅真长叹一口气,道:“是因为谨王。”
连霏:“离光赤璋!他为了那个破天象已经害惨了我姐姐,还有那个同心咒,他还做了什么?!”
“其实那日红鸾星动,属于紫薇帝星的命定之人,根本无从推断。因为那日入宫人杂,谁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姑娘。就像当年双星…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紫薇帝星,谁才是天煞孤星。”
“或者说,对于应当开纳后宫三千的人帝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唯一的命定之人。”
帝岚绝:“就像那个破国师判我们昙昙是灾星一样…只是…”
“是。只是功法拙劣,胡乱推测而已。”
连霏:“既然我可以不是皞帝的命定之人,他为什么非要我姐姐代我去…”
“谨王最开始是抗拒天命的。他本就深恨天命诡变夺去自己王位,又怎能忍受夺去连霏姑娘。但是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皞帝性子冷淡,即使是唯一的大监也不能常近身侧。更别提普通的宫人和太监。而浮岚姑娘,是他手底下最优秀的细作和杀手之一。”
青葵遍生寒意,接道:“所以,浮岚入宫,根本不是为了…”
禅真淡笑,凄凉道:“让她入宫,本就是为了接近皞帝,伺机…将他杀死。”
“而皞帝与兽王的谈判条件中,无意也将他的根基翠微楼拔除人界。谨王回朝后十分忧虑,为怕夜长梦多,又在家宴上确认了皞帝对浮岚姑娘甚是亲近,便决意动手。”
“那个安插进去照顾浮岚姑娘的花妖新雉,便是谨王的策应。”
“皞帝约浮岚姑娘辰时见面,新雉得令后卯时便叫醒她。又劝她梳妆完毕后在躺椅上歇下。然后…在她头上的断月坠抹上毒药,并将她的安息香换成了另一种香料。”
众人:“什么香料?”
禅真转向青葵:“夜昙公主在红杏楼大约是见过的。不知青葵公主可有见过。红杏楼留存了当年翠微楼的一些邪术,除了寒毒以外,便是那傀儡秘术。凡闻此香者,将会失去神智,净由下香者掌握行为。”
“浮岚姑娘内心深处不愿伤害皞帝,即使谨王用同心咒也无法控制。因连霏姑娘还在,谨王不忍亲自下死手杀她,便使用了这傀儡禁术,以除去皞帝。福王羸弱无权,离光赤瑶拜于国师门下与皇位无缘,皞帝无子,他将是唯一的人帝人选。”
连霏捂面痛哭,已是崩溃不已!
“我为什么只捅了他一刀!为什么?!我要杀了他,他害了我姐姐一辈子!”
帝岚绝气得抓草往不知名处丢:“还什么为了连霏…刺杀人帝一旦被发现不依然是死罪!他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狐狸砍的好,怎么不把他碎尸万段呢!”
十客们皆背后生寒。她们自入楼时早也没了这疯狂的主子,而只是外强中干的鼠姑管辖她们。不然这样的命运也会落到她们身上…她们还能撑到被嘲风大侠青葵医家救出吗?
青葵哽咽,尽力吞音道:“大师…继续说吧。”
…
“摒尘!”
天公絮抓着太极图冲入昭阳宫。从来谈笑自若的老道士眼含泪花,为这终将到来的天命!
昭阳宫中的宫人皆被离光尘散去,且要他们绝不可将今日之事向外透露半分。浮岚刺了他一簪后便昏迷过去,离光尘将她抱到王座上躺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心口处那簪刺得极深,几乎斩断了他的心脉。涌出汩汩的鲜血蹭在浮岚的衣裙,他要给她擦去污秽,却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鲜血。
还好他素爱玄衣,看不出来。
天公絮冲进来的时候,离光尘正靠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师父…你既回来…便告诉我,怎么救她…”
“就算如此,你还要救她吗?!”
离光尘望着师父的白发,和他手中的太极图,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神谕,是这个意思…”
“十年前分离时,师父曾说,你我师徒,将还有一面之缘。”
“今日就是我们这一面之缘。”
最后一面。
天公絮挥手施法,先将徒儿的心脉护住,颤声道:“我知晓神谕,要我助你使用此图,却不知你会受这样的苦楚!”
“这不怪她。她是受人控制…即使此次不成,谨王迟早还有别的法子禁锢她。”离光尘站起来,试图去接他手中的半块神图,“我一直以为,要我完成那人兽交好的一环,是要我无论如何,用太极图卸去结界,还两族身的自由。”
“可若是心不自由,仇恨永远不会消弭。交好,也永远不会到来…”
他咽下一口血,向天公絮倒身下拜。
“摒尘一生有两件幸事。与师父游历两年,真正见过书上的众生,消解了被天象困住十五年的怨恨。”
“第二件事,就是遇到她。让我由众生见一人。她的伤痕和苦楚,就是众生的伤痕和苦楚。”
“我不信命。但信因果。神谕请我自行决定是否愿意消弭二界隔阂,缔结新的机缘。当日我是为了还命报恩,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哪怕只是为了她一个人。”
天公絮的手骤然一松。半块太极神图渐渐飞上了天空。
“此图开启法阵,将可化为你任何心意法器。但,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离光尘说:“徒儿明白了。”
五色豪光中,王座上的浮岚被吸入法阵中心。半块太极图的威力照耀了整座宫殿。离光尘咳出一口血,说,“师父可否在外为我造一处结界。叫宫中的人不要注意才是。”
“师父莫要挂怀。都说紫薇帝星尊贵,寿数可过百年,我向来嗤之以鼻。即使寿数万年,无滋无味又有何意义?”
天公絮转身,已是泪眼模糊。
离光尘抬起头,看见在法阵中心漂浮的小狐狸。
他想起第一日见到她时,她露出的那一抹勉强的笑。她不爱笑。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勉强她笑了。哪怕是谨王也不能。
“离光尘自愿遵循上神神谕,化解二界所有的仇恨、禁锢。消解所有受到同心咒和其他秘法的控制的人、兽二族身上、心上的所有束缚。祝愿他们自由来去。”
“紫微星命格贵重,便由我的千世万世,来交换千人万人的自由与福泽。从此之后,四界命薄、转世轮回,再也无需将我纳入其中。”
他踏进法阵,被轻柔托举到与浮岚一样的高度。
染血的宫裙飞到他的面上。正如翠微楼那一日,又如他临行前推她在秋千的那一日。
他抓住,又放开。对着那傻乎乎、冷冰冰,心却还是热的小狐狸露出一个笑来。
“而我此生,只附赠给夫人一人。”
“只求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秘法能控制她。她也会有新的机缘修复元神,去重新尝到痛楚和快乐,恣意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去回到…她的雾拂林。”
…
太极图因这份交换而注入给浮岚新的生机。同心咒的黑气从头飞出,化为乌有。太极图散为碎片在二界四散,人界兽界其他蒙受两界恶意所伤的人同时也被这份福泽笼罩。解开了一切咒语。
这便是,太极图由半块变为碎片的前缘。
离光尘接住坠落的浮岚,唤宫人进来。
新来的宫人并不知殿内发生的一切事情,只是茫然道,“陛下?”
“夫人的裙子脏了,送她回去换身衣服。”
“去告诉外面的侍卫,今日寡人不见客。若夫人赶来赴约,也说不见。”
“是,陛下。”
做完这些,他才终于呕出一口黑血,彻底晕厥过去。
日暮夕阳。
浮岚如当初的夜昙一般,在傍晚时分才匆匆醒来。发现新雉不见了,又发现自己错过了皞帝的约会,急匆匆往昭阳宫赶。却被侍卫和大监拦下。
于是狐疑地离开,去找人先寻新雉去了。
实则真正的过去里,新雉当时正在殿下跪着,瑟瑟发抖。
皞帝已从她口中问到了全部真相。谨王送她来是做什么,又如何将安息香换成迷香,傀儡术控制着浮岚前来…
“奴婢对不起夫人,对不起陛下。情愿一死,请陛下饶过夫人…”
圆脸的小姑娘哭得涕泗交加,后悔不迭。夫人对她那样好,陛下也待她甚是宽厚,她却不得不做出此等错事。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陛下没有受到夫人的伤害。那么夫人应该还有命,她情愿以自己的性命赎罪!
“你身上,也有同心咒吧。”皞帝抚摸龙椅,敲击着淡淡询问,“你也是谨王收来的花妖。”
“是,是…奴婢受谨王控制,若是不做此事,便会…”
“你走吧。”
“陛下说什…么?”
都是可怜人而已。她该有她的因果,可若是身躯都不由自己做主,又算作什么因果。
皞帝道:“走吧。出这皇宫。结界已破,不日你的法力就可恢复。你身上已经没有同心咒了。在人界,在兽界,都随你。”
新雉含着一双泪眼迷茫:“陛下,您不斩我吗?那夫人呢…”
“她很好。也不会受人控制了。走吧。不要再回来。”
新雉磕头谢恩,转身挪步,一步一回头向这她从未读懂过的王。
推开宫门,外面正有一弯残月。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了。
但是没有几个时辰,月亮就会消失了。
离光尘顺着那道宫门缝隙向外看,又想起了什么。
也许是他在藏书阁向外看天的缝隙。
“师父。”
天公絮从幕后走出。
“你说那簪子上有毒。不用给我解了。即使是解开,我也没有时间了。”
天公絮别过脸,再回头,又是嬉笑怒骂的小老头模样,“为师与你的缘分已尽。算是个圆满。你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为师也助你完成。我们今生就此别过。下一世…”
他住了口。
“生时缘分已尽,死后却还请师父帮我。”
天公絮道:“摒尘…说便是。”
离光尘偏了偏头,像浮岚那样思索。
“到时师父便知。我会请人交给您,一个锦囊。还请师父告知我,我还有多少时间。”
天公絮蠕动嘴唇,最后说道:“一个月。”
“一个月后,药石罔效。”
“哦。”离光尘说,“够了。我会用这一个月,去干涉谨王的因果。”
“还有…”
他想。
还有…
还有她。
…
皞帝从兽界回来的第六日晚上,将大监叫来,递给他一份圣旨。
“夫人来后。若是不愿离去,你便将圣旨上的字念给她听。”
他准备了两个法子,一个是平和些的,一个是残酷些的。他既希望浮岚会走向平和些的那个法子,叫他留给她的回忆总归平静。
可他又希望她会走向残酷些的那条路。因为那就证明,她对他的情绪始终浓重。
那条残酷些的路,便是夜昙所听到的诛心之语。从头到尾 推翻了一切。
若她没有生情,便可以和平。若她生了情,便只有恨意可以拔除。
浮岚从宫外匆匆奔来。她找了新雉一整天,一无所获。因此来问陛下有否看到这小侍女。
“我将她赶出宫去了。”离光尘坐在王位上,平静地回答她的问题。
浮岚自然问:“为何?”
他按照自己的预想继续说道:
“因为宫中无法容纳一位,狐族的夫人。”
他抬起眼睫,看见她面上闪过的惶恐和惊诧。
“陛下…都知道?”
“嗯,我知道。观星夜那日,我已暗示了你。”
浮岚偏一偏头,“我以为陛下那日的意思是,你不在意。而且陛下后来还和兽族签订了交好的盟约…”
离光尘只觉得心上那个创口终于送给他来迟的剧痛,他压下血气,站起来,简略地答:“这是两件事。夫人应当知晓。交好是为,大计。”
浮岚安静地看着他。他知道她不信。他之前剖白了太多心意,几乎只差最关键的一句。现在要把它们都收回来,实属不易。
他实在不想走到那残酷的、互相撕扯的地步。便最后努力道:“的确。除了族类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
离光尘背过手去,缓缓踱步。
“你应当知道。你不是寡人的命定之人。寡人该娶的,本是你妹妹。”
他看见那傻狐狸的肩膀塌下去,知道,大监不用再念那道要命的圣旨了。
“你我夫妻一年,虽是错嫁,也有情分。寡人不想弄得太难看。如今二界结界已解,你可以回兽界去了。我们好聚好散。”
浮岚没有理会这句,只是说:“你不是不信命吗?”
离光尘转身不看她,道:“人是会变的。寡人现在信命了。连霏,寡人苦了许多年,也终于完成了一项大计。现在只想好好享受这紫薇帝星的尊贵命格,开设六宫开枝散叶,带领我人界…”他几乎就要说不下去。
还好浮岚没有注意其他,打断道:“我不叫连霏。其实我叫…”
“没关系。不重要。你走吧。相识一场,也祝你前路顺遂、平安。”
浮岚定定地看着他,始终没有愤怒或悲伤。
半晌,她好像才从梦中惊醒,“哦”了一声,道:“陛下能不能把那个象牙还我。它实在不名贵,比不得你的玉佩。也配不上九五至尊的身份。”
离光尘低头看了一圈,道,“唔,不见了。许是不小心丢在宫中某处了。你若是想要,我派人给你找找。”
殿内一根烛火被风吹熄。浮岚向后退了半步,冲他笑起来。
“不用了。”
“谢陛下不杀之恩。也谢陛下这一年的照顾。臣妾就此别过。”
“嗯。”
浮岚拽起长长的裙摆,像一条红色尾巴。尾巴在离光尘面前转了个弯。他听到浮岚带着凉意的,好听的声音。
“离光尘,我祝你妻妾成群,坐拥天下。长命…百岁。”
“谢谢。”
这一天的早上,离光尘从病床上爬起来往芳矶园去。正看见浮岚被两个孩子拉去放风筝。这次是一只鹰。
风太大了,刮得风筝摇摇欲坠,风筝线也要脱开来去。阿沅在尖叫,阿旸抱住浮岚的腿喊,“云夫人,这只风筝是不是想飞出去?”
浮岚想了想,素手抓住风筝线一扯。线断了。
她笑得那样灿烂、俏皮,又带点狡黠,像只小狐狸。
“那就不要拦它,让它飞出去吧。”
他默然走开,只想。自己是对的。她最爱的始终是自由。
既然当初在斗兽苑她为自己多留下这些日子,那便由他亲手剪断风筝的线。让她从这皇城里出去。
这一天的夜晚,她的身影终于从他面前飞远,她没有回头。
还好她没有回头。
…
离光尘做回了皞帝,要为他人的因果负责。
皞帝在宫中咳血时,偶尔会问及浮岚的近况。
“夫人今日,到哪里了?”
他派了一队人马在后面暗中保护她。
随着他的身子一天天差下去,他也得到了安心的答复。
“夫人今日回谨王府与妹妹叙话。”
“夫人今日路过一间赌场,略看了看没有进去。”
“夫人回了翠微楼探访十二客。”
“夫人在原斗兽场的遗址,把陛下送给她的竹剑摔断丢在那了。
“夫人今日,要出皇城了。”
离光尘挣扎起身。
“寡人要去看看。”
城墙上,白日里。玄衣苍白的王站在高处望着红衣宫妃的背影。她独自一人离开,轻装简行,走得很快。正午的太阳映照出最短的影子。
大监在一旁为他披上外袍,叹息道:“陛下。您这样突兀地站在这,不怕夫人回头看见,前功尽弃吗?”
皞帝唔了声,抓住城墙的石块用力。笃定答:“我放心她。她不会回头。”
他回到宫中继续做事。直到一日,护卫来报道:夫人已入了兽界,过了伊人归桥了。
“好。叫他们都回来吧。不必再探查和保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