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不自胜的倚云阁夫人又从黄昏鏖战到天黑,从满怀期待到心生倦怠。一波波的能工巧匠觍面而来臊眉而回,都道这宫中唯一的夫人就是恃宠而骄,都城顶尖儿的匠人偏一个看不上。
这不是你们到底够不够巧之辨,她要找的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亲夫君啊!也许辣目雕花不如这位能凿刻千蕊的匠人,小没的话本也不如戏班子唱得动听,画技高超于闻人的画师比比皆是——可这有什么用啊,她要的不是最好,是唯一。是那个又机灵又傻气,又温柔又淡泊的有琴…不是不是,来的人通通不是…
夜昙终于从身到心累不能已。让还剩的四百位先回宫外驿站住下,她要沐浴更衣歇息了。
新雉去准备沐浴所需之物,庭院内空了人影,暑气跟如烟丛至的匠人们走了。一弯弦月重新爬至天空,絮白浩然,衬得周围星星皆微小黯淡。不管是紫薇帝星或是华盖星。
夜昙站在院内向上仰头。不属于她的面庞接住了不属于她的一抹清冷月色。深宫、美人、夏夜、孤寂、并弦月残缺…很有酸诗咏叹的风味。她突然就想,如果这个地方当真大到永无边际宛如现世,她需横跨四界去找寻夫君寄托于何人身上,那不如——直接上天好了。总之几十年前的玄商君,也正在玄境闭关修炼呢。
“如今我们又是一个在天璀璨,一个在地染尘。而且这次,你是当真不认得我。因为我还未出现在你的未来。”
夜昙向上抬手,艳红的宫裙滑下,一截云夫人的雪臂在试图触摸天上的星辰,以及那也许的布星之人。
星光终于洒下抚慰美人、照映出她小臂后几道交错纵横的粉色肉疤。
且慢,这是什么?
夜昙曾被宫人刺杀,刀口就生作这样的肉疤。其他伤痛她也几乎都经历遍,下意识就辨认出是何种刀具所伤。这两日忙得晕头,衣襟又包裹得严实,她还没好好看过这副身子。美人身上怎么有多道疤痕?
恰逢新雉在后远唤水已备好,请夫人沐浴。夜昙拉下宽袖回身。小侍女挎了个篮子等在一木桶边,见她来了,把篮中鲜花向热气氤氲的木桶中一倒,欠欠身就要走。
夜昙:?服侍得这么随意吗?
新雉未问自答道:“夫人沐浴,奴婢一向都是回避的。”
想来这云夫人羞涩,也是寻常。夜昙便颔首让她下去歇息了。
腰带松开坠在地上,夜昙没学过劳什子沐浴羞涩,三两下脱了衣裙赤脚就往桶里迈。一抬脚又是一惊:这美人膝盖到脚踝处又有一道长疤,好不狰狞。
夜昙摸上去,倒是不痒。很旧的伤。再看另一条伶仃的腿,很不伶仃的几个肉眼,像是用什么锥子凿过,腿前腿后竟还照应着。锥子还是贯穿。
视线再上,小腹也有,是短刀捅过;肩胛还有,三道爪痕,后背摸着也是起伏不平,看不见就根本数不出几道…
噫,这姑娘怎么一身的癞痕。夜昙又是骇然又是心疼,好好一个美人胚子,又是脂白细腻的皮子,裸身之下却是另一种烙印过多的独特风光。
她入宫之前,不该是个在王府绣花的娇女子吗?总不会是把自己给当成块布用针缝来缝去吧?夜昙疑惑万分,从来这里就一直疑惑。两腿续迈,人也就坐入木桶热气迷雾之中。
散下乌发飘浮在水面,与花瓣缠绕在一起。夜昙玩着瓣花,弹指,它便逐水飘零。
“所以,连霏姑娘。你经历过什么呢?我落入这里,当真是解开‘我’的心结吗?”
皞帝虽一时寡言一时话多、一时清淡一时殷勤有些奇怪,但对她也算是百依百顺不设限制。谨王?好似担了话本子里的伤情角儿,恭敬祝她幸福不作打扰。宫中空旷,无其他夫人美人暗害争斗,还有阿沅阿旸两个孩子时常进宫拽着她玩…这日子怎么看也不闹心啊?那只能是这没进宫的过去了?
夜昙纠结地沉入水中,吐出几个鱼泡泡。
进入倚云阁的第三日又是忙碌和一无所获。
跟工匠复述要求到嘴都麻痹,新雉都会背夜昙那些陈词滥调了。少典有琴不在其列,依然不在,果然不在。皞帝同样如自己说的那般忙于政务,半步也未踏足倚云阁,半个消息也没传过来。仿佛观星那夜就已把此生多话用尽,余下皆是默然。夜昙忙里闲问,又得这位圣上不仅宫殿朴素唯爱着玄,且少带宫人。分明是他的皇宫,来去却安静得像个影子。夜昙撇唇想,说得不错,还是个黑洞洞的影子呢。
第四日。夜昙已然不知法阵外日晷走至何处,兽女们大限的第七日是否快来。她简直是落于蛛网的蜂子,粘黏在原地。嗡嗡地瞎忙许久,连网沿都摸不到,生生等死。为了好好活着,夜昙决意换个法子。先不找夫君,找找那谨王诉诉旧情,探听一番云夫人满身疤痕的过往。
结果新雉回禀,谨王事忙回绝了。且请夫人下次再召要经过陛下准许,不可私相授受。夜昙气得踢了桌凳一脚——自作多情,又不是找你真诉“旧情”,什么私相授受?
再一日,便是皞帝约好的与贵人相会。夜昙推脱了摘星楼的侍寝暗邀,又躲懒了练剑,这般再推脱就太不像宫妃了。故早早被叫起,似家宴那日一般,极痛苦地等新雉给自己梳折脖子的发髻。
也不知堆了多少支钗子,至于吗?会见少典宵衣都要不了打扮成这样。
“夫人还从未穿过这身紫裙呢。配上新发髻和这断月坠,真是好看。”新雉在后边插簪边夸。夜昙镜前补眠,心虚一笑。
紫色是她自己所钟,却非云夫人所爱。前日拉开紫檀木箱,只找到一件紫,还是可怜兮兮地挂在最末,显然不受偏爱。这见皞帝头发由不得自己,衣裙总也得自己喜欢些。便提前吩咐了要套上这件。
绛紫宫装绣上连珠的昙花。简直就是为她而生,夜昙作了几日的旁人,终于算是做回夜昙。
淤塞碰壁几天了,兴许见完面还能更淤塞,她是需要自娱舒心的常人,不似姐姐,救人破题时总是不疾不徐的从容。
夜昙喉咙里又发出声叹。姐姐,有琴,慢慢,我何时才能见到你们啊…
都要她救人,谁来救救她啊。
等梳妆皆成,新雉又道:“夫人,差点忘了说。陛下在您未醒时派人卸了牌匾。”
夜昙:?
曾叔公安静了几日,今日见面又开始作什么妖。
“干嘛,我没陪他练剑,他气得罚我?”
新雉忙解释:“不是,陛下说当时取名仓促,现在想来意象不算上佳,还是夫人自己拟定自己喜欢的名字,告诉他再做个新牌匾上去吧。”
夜昙:“叫什么不都一样吗?不明白他。我懒得想。你帮我想想。”
“啊,夫人,这不妥吧?陛下圣恩,奴婢岂敢越俎代庖。”
夜昙张了张口,想再忽悠傻侍女两句。
“夜昙…”
夜昙:?这不是她说的话啊?
“新雉,你刚刚说什么?”
新雉回:“越俎代庖啊。”
“你没说别的?”
“没有啊夫人。”
夜昙:“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了。现在是几时了?”
新雉答曰:“卯时正刻,夫人。”
夜昙:…
惺忪睡眼终于完全睁开,向外一瞧。哪来的青天白日。重叠岚光,花暗蒙蒙雨。天才亮,又有细雨,天还是晦的。正适合见鬼。
夜昙恼:“折腾了这么久,竟仍有一个时辰才会面?那你叫我起这么早做什么?”
新雉难得喏喏:“奴婢怕耽误了您与陛下的良辰…”
夜昙:…
夜昙:“我去躺椅上再补半个时辰的觉。到时候了再叫我。”
“是,夫人。那我给您点上安息香。”
据说连霏总要点上这香方可入睡。只除却近来怠惰。而夜昙不同,夜昙是向来怠惰…夏雨习习,倒头就睡,入眠还需安息?夜昙刚要止住她,转念又想那檀香味道倒让人心旷神怡,点便点吧。
新雉从袖中摸出一支香来,泛着嫣红色。贝齿咬在唇上,似乎在想该剪多少正适合半个时辰的补眠。
夜昙在躺椅上边晃边道:“你还随身带着?这么忠心。随意些。点多少都成。”
“是,夫人。”
在夜昙背后,新雉擦了火折子,燃起整整一支香。
……
……
“滚出去!”
赌坊紧闭的大门勉强开口,把个衣衫黄泥的娇小人儿丢出来。小二厉声喝道:“坊主本该杀你,但知你并非主使,只关了你三天不重不痒地揍了你一顿。很该知足了!以后若再敢在任何赌坊出现,扒了你的皮!”
脏兮兮的兽女抹了抹脸。弱声答应。坊门重响合上,她拖着步子往巷外走。
巷外是络绎不绝、行商走贩的人群。时有叫卖之声,吃喝首饰、刀剑书卷,汇作热闹的整条长街。
她走到一半,步履渐快。突有男子从外更快奔向她,一张脸写满担忧。
“小竹,你还好吧!”
“师父对不住你,师父也没办法,我若不说是你我便没命了!他们砍了你哪根手指?”
兽女道:“他们没有。师父没有对不住我,你教我手法,我为你当盾。人人交集便是如此。只是可惜今后要换个营生了…呃!”
男人藏在背后的钢刀扎进了她的腹中。
兽女死死扒住男人的肩膀,不可置信:“为什么…”
男人抽出钢刀,又扎了进去。再一刀,再一刀。
“你怎配全须全尾地出来!他们怎么没把你打死、淹死,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都怪你!你这个废物!若不是你有个破名字惹人注意,若不是手法被看出,我怎么会变成个残废!赌坊之上无小指者就是被打下了出千的烙印!我纵横赌场多年,都毁在你这蟊贼手中!”
他下刀狠戾,却毫无章法,把倒伏在地的弱小女子捅得满身血窟窿。
“我…”
哐当!
听到她还能说话,男人似乎从暴怒中醒悟。丢了刀忙向四周看。并无其他人在。幽深逼仄的巷子和他的站立挡住兽女的瘦弱身躯。可满手鲜血怎不是证明。
“没事,你不是人,你只是根草。踩死一根草算什么,我是人,我才是人…”
男人呵呵作笑,望布衣上擦了把血,转头就跑。隐入人群。
兽女还剩一口气,吐息间就有更多血沫子涌出。这力气可以化作一声“救我”喊来巷外的人群;或是“杀人了”捉住行凶之人。但她只用来向着光明爬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
她想说什么?
她终究是没有再说出别的字眼。
巷口那株参天的树落下一朵凤凰花,砸在兽女冷掉的肩头。
……
滔滔江水之上,又有一对佳偶行舟依偎。
男子青布直裤,头戴儒巾,是个书生模样。包有纱布的手掌正揽住美人,口诵浪沙道:“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陵。桧檝难为榜,松舟才自胜。”
美人拊掌而笑,明眸闪动波光。“纵失了富贵,仅剩一叶扁舟于江河游荡,不知去处。有陈公子如此真心待我,哪里都是归处。”
继而蹙眉去捉书生衣襟,“公子闯三关必是险些丢了性命,如今伤可还好些?”
书生急忙拦道:“无碍。外伤已痊愈。只仍有内伤浊血在心头翻涌。”
美人更急:“下舟后我便去当了金钗,为公子求医问药!”
“何须小采为我敛去荣光,现下就可直愈我内伤。”
“这作何解?”
书生踯躅不言,且等美人追问才缓缓道来。原是美人存有积年宝盒,不但金银无数,更得赠一狐尾,传言可化心意器物。若化为灵丹妙药…
美人却反常摇头道,“狐尾是她人寄存,我不得擅自使用。遑论此物已不在我手中。早已归还给了云姐姐的家人。公子撑住,且等靠岸…”书生却突发难,扼住她的喉咙!
“如此宝物,你竟随意送人?给不了鼠姑所求,我会被她的亲信乱棍打死!那个人在哪,快告诉我!”
美人被扼出泪花,朱唇轻颤,不发一言。江河落风,手背纱布飘于美人面前,白翳之下,竟是完好的一副手掌。
“你…并未下那油锅…”美人似有所悟,目光游弋至书生胸口,“自然,也未过那刀山…”
书生忙松手,惶惶然又要搂她。
“对不住小采,我一时心急犯下大错!你在楼中多年,也知晓鼠姑手段。我答应她,带你出来就要还她狐尾。为了你我的将来,你就把宝盒给我,好不好?”
粉瓣一绽,法术渐起。沉穆宝盒现于美人手心。书生眼中发亮,却见美人将其悬于江河之上,就要松手丢下!
“别!”书生扑身上前。“你别冲动!”
美人啜泪道:“若我与此物一同坠入江中,你会先捞起哪个?”
说完,粉绿袄裙似星河缎带飘至左方,素手一扬,那宝盒却飞向木舟右侧!书生急扑向右,宝盒险被大浪卷走!
“还好还好。”书生缓气。转头见美人并未入江又道:“你听我说…”
手中一空,那宝盒又重新被美人纳入手中。她轻盈一笑,声声如冷玉道:“从前云姐姐说人心易变,不若死物可靠,我却自命不凡,定要找到一知心不变之人。我以为你便是那个不变,到如今我才明白。是我错了。”
“你与我说,‘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陈公子,原来你从来要的就是细碎银钱,而我也只是错开的寻常花朵。公子不变的不是知心,而是贪心。”
美人抱起宝盒,纵身一跃,书生惊叫去抓。丝带转而滑过他手中,滑入浪淘风簸飘零,江水卷其归向天涯。
“公子永远也别想知道,这宝盒里究竟有些什么。”
美人身影已逝,徒留书生嚎啕舟上。
……
镂空土楼中,数道叫好声将擂台紧紧包围。
又有怪鸟飞旋喊道:“十、九、八…”
各层诸人接道:“…四、三…”
“十声过!黑熊精未起!三败受戮!”
便听轰隆巨响,庞大巨兽倒地惨死!围观者欢呼更甚,怪鸟化为人形握住一旁女子手腕!
此女一身浅绿绸裙,破烂衣衫遮不住满身红痕。
“女萝精,胜!”
女萝任其将己细瘦胳膊被举至高空,空洞麻木。
怪鸟低声道:“今日三场结束,你既胜了一局自有奖赏。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战!”
女萝开始瑟缩。
“我能不能…把金银奖赏换成…回家看看?”
怪鸟斜睨她一眼。“当真?”
“同心咒在身…我跑不了的…”
“好吧。”
散场后,一地狼籍。戏票遮住黑熊全身,女萝将其一一拾起叠在一边。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杀人,我不想的…我就回去看一眼,看一眼…”
女萝凌乱头发满身脏污,赤脚出苑。脚踝铁链绑缚的痕迹明显,路人不免多看几眼,还有人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女萝弯腰问候,逐个回答:“我在外迷了路,现要回家去呢。谢谢,我不用帮忙…”
偏僻树丛边有一柴扉。中住人家,正有家人商谈之声。
柴扉被女萝小心翼翼开了一角,灰暗的眼睛微微露出张望。
“爹爹,娘亲…我回来…”
却有声哭道,盖住她嗫嚅:“你把女儿卖出去,她会恨你的…”
“自从几十年前人帝改了条呈,卖兽至人界的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家中许多孩子要如何养得!只能卖自己的。反正她也是最无用的一个,倒换了我新差事做活。若是开了窍懂了些搏击之术,说不定还能带我们吃香喝辣呢!”
女萝掩上门扉,转身走向远处小溪。
草锯将其双足划破数道,她走得更快。停于溪边垂柳旁。
“我不配活着…”女萝抚向树干,双眸无泪。后弯腰将破烂衣裙撕扯成长条,打结在一处。成了条长绳。
浅绿长绳横于垂柳最粗枝干,女萝歪头看看,又扯开嘴角一笑。“对不起,是你啊。”
“我不能脏了你。”
她将长绳收起,再转入远处松柏林。
高耸林中挂起长绳,垂成道弯弧。满是伤痕的脖颈并无一丝犹豫,即刻探上去。
女萝说:“这便是寄于青松了。”
女萝双脚悬空,向那垂柳方向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