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裴清光和孟流景便直奔西市。
西市一如既往的热闹,街道两侧的铺面早已开门,小二在门口热情地招揽着客人。
裴清光在路上便盘起了自己名下的房产田地,裴家世代行善举,钱财多用来在各地置办房屋田产,以供无依无靠的小妖在世间生活,几百年的积攒,如今已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许是因为先前发生了小貔貅被虐杀的惨案,修梧对族人聚集的京都很是看重,非不得已不会离开京都,阮娘在京都也有自己的事业,成亲后只怕更是不会离开京都。
裴清光思前想后,决定将城南一间出租的茶楼和城西三处铺面过给阮娘当嫁妆,除此之外,裴家在京都城郊还有八亩田地,也一并添给阮娘。
孟流景默默听着,偷偷在心里盘算修梧名下有哪些产业可以添进彩礼。修梧名下其实也有不少的产业,但都是孟流景早年间贪玩买下来的,后来又觉得麻烦,一股脑塞给了修梧打理。修梧在经商方面颇有几分头脑,在他的经营下生意蒸蒸日上,但他从始至终只规规矩矩地从各类产业里拿小二的月钱,大头都交给了不管事的掌柜孟流景,孟流景干脆便借这个机会分出些产业全须全尾地送给修梧。
房屋田产的事解决了,嫁妆彩礼里那些琐碎的小物件才真正令人头大。
裴清光昨夜临睡前便托当扈召来飞鸟给当衡当燃送信,阮娘常年生活在京都,浣衣局的经营对象多是城中王公贵族,再昂贵的物什见多了也不过寻常,好在当衡当燃如今定居西域,可以帮忙找些京都不多见的稀奇物件,给阮娘的嫁妆添个新鲜。
但嫁妆光有新鲜可不够,裴清光带着孟流景直奔西市最有名的首饰铺。
裴清光平日里便常给萦风挑选首饰,早已是京都各个首饰铺的贵客,首饰铺小二上回招待孟流景和方霄决时也见识过二人的财力,这次二人还没迈进首饰铺就有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话不多说便领着两人上了楼。
二楼的布置翻新过一轮,与孟流景上次来时已是大不相同,这也是这间首饰铺能够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们愿意为客人不断营造新鲜感。
“您二位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小二热情问道。
“有没有什么适合当嫁妆的东西?”裴清光目的明确。
小二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脸上笑意更浓:“自然是有的,嫁妆讲究个成双成对,小店特意备了些成套的好东西,您二位先去楼上包厢休息,我这就找人取货。”
三楼是专为贵客开辟的区域,在小二的带领下,裴清光和孟流景头一次上了三楼,楼梯口正对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三间包厢,靠近楼梯的两间包厢门上挂着写有“客至”二字的木牌,里面的四间包厢门上则空空荡荡。
小二引着二人走进走廊右侧的第二间包厢,殷勤地端茶倒水后才退出去,在门口挂上了“客至”的牌子。
包厢里的桌椅用料均是上好的紫檀,各个墙边都有着长条桌,桌上放着许多铜镜,配合着窗口的阳光,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
孟流景走到墙边拿起一面铜镜把玩:“这般巧思,真应该让修梧过来学学。”
“还是算了吧,没有人会喜欢全方位观察自己的吃相。”裴清光坐在椅子上,余光瞥到四处都是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只觉毛骨悚然。
孟流景耸耸肩,将铜镜放回原处,正听到大门被敲响的声音,他站的位置离门口近,便顺手开了门,头也不抬地转身朝裴清光身旁的空位走去。
裴清光却突然站了起来。
孟流景疑惑回头,门口正站着位有几分面熟的姑娘。
“陈小姐?”孟流景试探道。
陈君梦福身见了一礼,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她本是在隔壁包厢的,听到旁边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便好奇来看,偏这份好奇把她推到了进退不得的地步。
她其实是有话想问的,但又担心说出来显得她好像还要纠缠方霄决似的,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做出这等不体面的事。
裴清光和孟流景也不吭声,事发突然,他们不知陈君梦来意,总不好贸然开口。
陈君梦默了半晌,正准备离开,小二带着四个扛捧着箱子的伙计回来了,小二探头朝包厢看了一眼,还以为他们是熟识,懂事地退了两步:“您几位先聊,我在门外候着。”
气氛烘托至此,陈君梦越发尴尬,好在裴清光出来打了圆场:“难得见面,是该聊聊,劳您在外面等我们一会儿。”
陈君梦松了口气,扭头朝小二点点头,迈步走进了包厢,小二识趣地关上房门,站在外面眼观鼻鼻观心地守门。
世家小姐惯怕遭人冷落,在外人面前跌了份子,裴清光明白这个道理,不欲与之为难,陈君梦对此也生出几分感激,却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沉默着终归不是办法,裴清光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方大人应是把我们上次所谈之事处理得不错,这些日子没有什么流言蜚语吧?”
陈君梦顺着接了下去:“我今日便是为此事来见二位,小方大人将全部责任都揽在自身,保全了我的体面。”
又是沉默。
陈君梦局促地搅着帕子,终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红着脸轻声问道:“小方大人……最近还好吗?”
许是怕对方会错意,她忙又补充:“我并非痴缠于他,只是听闻他最近在朝堂上被方大人弹劾,有些担心。”
“弹劾?”
“方大人?”
孟流景和裴清光满是诧异。
陈君梦也很是奇怪:“这事在朝堂上传得沸沸扬扬,你们都不知道吗?”
裴清光一头雾水,方霄决从来不会跟她们提及朝堂之事,她们也默契地不去过问,却不想竟发生了这般大事。
裴清光拎起桌上茶壶,倒了杯茶放在自己对面的空位上,陈君梦会意,坐了过去,警惕地看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开口:“圣上有意把小方大人调到刑部,虽不比大理寺名头大,却是个有职权的肥差,这方大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在早朝的时候带头弹劾小方大人。”
“若是寻常官员弹劾也就罢了,方大人可是方霄决的父亲,这不是变相在向圣上说方霄决不孝吗?”裴清光眉头紧锁,当今朝廷崇尚孝道,在朝为官的父子就算有不合也会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像方大人这样的父亲算得上是本朝独一份的奇葩。
“不仅如此,”陈君梦眉眼间也满是真切的担忧,“我听说方大人还从旁支过继了一个儿子,正准备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裴清光常年游于山野,对朝中事知之甚少,只得将目光投向孟流景,孟流景垂眸思索片刻,沉声道:“他这是不打算给自己亲儿子留活路了。”
“正是如此,可小方大人不应如此。”陈君梦无奈叹息,“我自幼倾慕于他,议亲后更是对他诸多关注,也听了不少关于他的消息,小方大人身在大理寺,又在一个与寻常百姓交集不多的位子上,但百姓们提起他都是好评不断,哪里遭了灾,小方大人从不吝啬,倾囊相助,哪户穷苦人家出了事,往方家后门一跪,小方大人定会帮上一把,这样一个好人,值得一个好结局的。”
孟流景和陈君梦的话听得裴清光云里雾里,心里难免急切:“听你们这意思,怎么像是盖棺定论了?方霄决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
“引子已经点燃,如今不过是时间问题,”孟流景原本对朝堂之事也并不了解,认识方霄决后才找修梧打听过一二,但仅这一二,也足以意识到方霄决如今的如履薄冰,“方大人在朝中地位显赫,方霄决又是个有口皆碑的良臣,以皇帝敏感多疑的性子,只怕早已开始忌惮方家,偏偏方大人还想往朝中再塞个‘儿子’,凭圣上心性如何忍得。”
“你的意思是,如果方大人过继来的儿子想要入朝为官,需得献祭方霄决?”裴清光隐隐理解了眼下两人的担忧。
“正是如此,”陈君梦赞赏地点点头,继续补充道,“方大人为官多年,党羽范围之广难以计量,如焊在朝中的一根铁钉,而小方大人为人刚正,从不参与朝中拉帮结派之事,若方家只能有一人继续留在朝廷,圣上只会选择留下方大人。”
“方大人野心昭然若揭,圣上岂会不知。”裴清光想不通。
“可方大人这些年也算是恪尽职守,从未出现纰漏,对于这样一个老臣,圣上若是对他下手,只怕会寒了朝臣的心。”朝堂之事错综复杂,陈君梦身在闺阁,如今也只能努力回忆父亲偶尔谈及的政事,拼凑出如今的风云局势。
孟流景冷不丁开口:“皇帝想如何处理方霄决?”
方霄决声名在外,无论是当年科举的成绩还是为官后的作风都挑不出错处,同样也是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陈君梦用一言难尽的目光望向裴清光,欲言又止。
裴清光隐约明白陈君梦扭捏的缘由,也猜到了圣上的处置方法,却还是不得不再向陈君梦解释一遍,以得到笃定的答案:“我与方霄决并无男女之情,但说无妨。”
陈君梦讶异地抬眸望向裴清光,沉默半晌后,感叹道:“娘子聪慧。”
裴清光无奈:“聪慧实在算不上,只是留给他的路的确不多了。”
“圣上毕竟惜才,当年小方大人考取功名,尽管方大人已是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角色,圣上还是亲自点了小方大人入朝为官,所以这次,圣上也是给小方大人想好了出路的,”陈君梦顿了顿,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圣上有意将四公主许配给小方大人。”
裴清光早已料到这个结局,但亲耳听到后还是难免失落,尽管萦风嘴上说着不在乎,可身为挚友的她始终明白萦风的遗憾。
但真正让她感到痛心的,是方霄决的凌云壮志。
“我朝铁律,驸马不得入朝为官,圣上此举虽保全了方家的体面,却还是断了方霄决的理想和抱负。”裴清光实在不愿想象一心为国为民的方霄决远离朝堂壮志难酬的画面,只一瞬便足矣被少年人的热血灼伤,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陈君梦初初提到的那句“值得一个好结局”是何意义,方霄决的结局不应如此。
孟流景亦是惆怅,他不想懂方霄决古板固执的念头,不想明白他的理想抱负,他只是觉得酒馆里不能没有方霄决这个时不时就来忙前忙后的跑堂,才不是什么不愿看朋友的理想落空,热血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