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是有了霁和后,酒馆的第一顿团圆饭。
修梧听当扈提起酒馆来了个小女孩,立时指挥着福宴楼的厨子们加急做了几道小孩子偏爱的甜口菜式,又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荤菜,但打包就用了足足八个加大号的食盒。当扈苦着脸犯愁,单凭他自己怕是要跑个三四趟才能将菜品全数带回酒馆,修梧料到他会犯难,招呼出三个跑堂帮忙,兴冲冲搂着当扈的肩膀就朝门外走去。
福宴楼同样也到了上客的时间,作为城南最有名气的酒楼,大堂早就坐的满满当当,修梧笑嘻嘻边朝门外走边跟身旁的老客打招呼,有老客举起手中的筷子,高声问道:“修掌柜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修梧满面红光:“去阿姊家蹭饭!”
“哎哟,”老客笑着揶揄,“您这生意没少赚钱,怎么还蹭上别人家的饭了。”
修梧摆摆手:“吃再多山珍海味,也抵不过阿姊的粗茶淡饭,更何况我阿姊也是顶能耐的人,那边儿好吃好喝才多呢。”
老客指了指跑堂手上拎的食盒:“那这算什么?”
“多日未见阿姊,想让阿姊尝尝我的手艺,”修梧见老客不依不饶,面上虽笑着,脚底却倒腾地愈发快,“您各位吃好喝好,有什么需求尽管跟小二提。”
当扈几乎是被修梧推出的酒楼,直到走到街头,当扈才发问:“我家掌柜的怎么就成你阿姊了?”
修梧抬手摸了摸鼻子,笑得憨厚:“你不懂,阿姊不是一种血脉,而是一种感觉。”
当扈不爽:“我家掌柜的知道你有这种感觉吗?”
修梧听当扈话里隐隐带了些醋意,扭头岔开了话题:“你说那小女孩多大?喜欢什么玩具?喜欢吃什么?”
当扈白了修梧一眼,低头沉默赶路,修梧好笑地挑挑眉,招呼着跑堂的大步跟上当扈的步伐。
方霄决买了些新奇的皮影木偶,霁和拉着他扮起兄妹家家酒,孟流景则继续手头未完成的工作,兢兢业业继续着院子清扫的收尾工作。
大堂的客人越来越多,裴清光和刚搭完马棚的止戈去了柜台帮忙。酒客推杯换盏,不大的店面被谈笑声充斥,裴清光一手拨算盘,一手提着毛笔记录客人的点菜,在昏天黑地的忙碌中,瞥到门口一道安静的身影。
“阮娘?”裴清光手上动作一顿,一滴浓墨落在暗黄的纸上,沿着纸张的纹路四散蔓延。
萦风刚给客人上完菜,见门前来了熟客,端着托盘便回了柜台,从旁扯了张新纸重记菜品,催着裴清光去迎阮娘。
许是怕挡了来往客人的路,阮娘拎着个小包袱站在门侧,只露出半边身子,配着屋外月色和厅堂内的烛火,看上去竟有几分画中美人的韵味。
裴清光边朝门口走边随意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直至门边才笑着开口:“吃了吗?”
阮娘羞赧地摇摇头,将手中包袱递了出去:“这是给霁和的娃娃做的小衣服,还有些我家娘子们缝的玩具。”
裴清光一手接过包袱,一手自然地挽住阮娘的手臂,拉着她边朝后院走边打趣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留你吃口饭了。”
阮娘听闻此话,面上羞意更重,一言不发任由裴清光牵着自己走向后院。
这边两人前脚刚迈进院子,后院的大门便被敲响,孟流景正在院墙下归置清扫工具,顺手就开了门。一贯笑嘻嘻的当扈还在生着修梧的闷气,板着一张脸便走了进来,修梧紧随其后,毫不见外地指挥着身后的跑堂将菜品上桌。
裴清光正要和修梧打招呼,却突然感觉身侧的阮娘身体一僵。
“他欺负你了?”裴清光心中“腾”地升起一团火。
“没有没有,”阮娘连忙摇头,声如蚊蚋,“我只是不知道他今天也会来。”
修梧显然也看到了阮娘,他站在原地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扭头看向院墙下忙着收拾的孟流景,憨笑着凑上去:“我来帮你。”
孟流景瞥了修梧一眼,沉默着后退几步,让出自己的位置。
修梧毫不含糊,手脚麻利地将扫帚簸箕排放在一起,蹲在地上仔细地摘下扫帚上弯折的枝子。
“吃饭前先洗手。”孟流景冷着声音嘱咐了一句,转身便朝桌椅的方向走去。
修梧乐了,自己还没表露想蹭饭的意思,孟流景却猜出了他的来意,果然两人还是心意相通的,不愧是自己的好兄长。
当扈到底是个小孩脾气,一扭头看见修梧正帮自家干活,心里那些怨气瞬间便消散不少,但该告的状还是要告。
“掌柜的,”当扈委屈巴巴凑到裴清光跟前,“修梧说你是他的阿姊。”
裴清光疑惑:“啊?”
当扈见裴清光这般反应,眼睛一亮:“这真的很过分对吧!”
“是有点,”裴清光若有所思,“感觉自己降辈了。”
毕竟修梧是被孟流景带大的,就算将孟流景视作兄长,多少也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意思。
阮娘怯生生牵着裴清光的衣袖轻晃:“那……裴娘子愿意做我的阿姊吗?”
当扈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虽然他一直喊裴清光为掌柜的,但在他心中,裴清光早已是自己的亲姐姐,他都没好意思开这个口,怎么旁的竟开始接二连三攀上亲戚。
越想越气,当扈没忍住用鼻子“哼”了一声,醋味四溢。
裴清光奇怪地看了当扈一眼,问道:“你哼什么?”
当扈扭开脸不去看她,耍起小孩子脾气。
裴清光也懒得哄,扭头看向阮娘:“我自然愿意认你这个妹妹,只是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又是个认死理的,你若唤我一声阿姊,便也多得了位阿兄。”
“阿兄?”阮娘下意识看向孟流景,“是孟公子吗?”
这下换裴清光羞红了耳朵:“那倒不是。”
阮娘的视线在院中打量一圈,甜甜地朝当扈扬起一张笑脸:“阿兄?”
当扈愣了。
裴清光见当扈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忍住抬脚朝他屁股轻踹一脚:“愣着干嘛,还不应了?”
当扈如梦初醒,忙不迭应声:“哎!”
阮娘害羞地吐了下舌头,转身郑重地望向裴清光:“阿姊!”
当扈也兴奋地跟着高声喊道:“阿姊!”
裴清光笑着一一应过,打趣当扈:“你这么兴奋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叫阿姊。”
当扈傻笑着挠头:“明明就是第一次嘛。”
裴清光皱起眉头,上前在当扈额头轻敲:“忘性真大。”
说罢便牵着阮娘越过当扈朝满桌酒菜走去,徒留当扈留守原地冥思苦想。
这也怪不得他,那是他刚来酒馆的时候,一只小妖被灵脉影响一头栽进院子,摔得头破血流,萦风和裴清光连忙为他止血,迷迷糊糊间,他扯着裴清光的衣角唤了声“阿姊”,也就因着这声“阿姊”,裴清光选择将他留在酒馆,而不是同从前的许多妖一样,送去白老翁身边。
……
三个跑堂置办完饭菜后便被修梧安排着去了大堂,从酒楼到酒馆,虽然环境不同,但活计大差不差,更何况跟来的都是福宴楼的得力干将,萦风观察了一会儿便放下心来,摘下围裙进了后院。
众人早已围坐桌边,翘首盼望萦风的出现。
孟流景和裴清光肩并肩坐在东侧,阮娘和修梧坐在北侧位置,紧张地在桌下握紧了彼此的手,当扈和止戈坐在四方桌的南侧,方霄决带着霁和坐在西侧一角,身旁留出了萦风的位置。
萦风快步落座,还没等她坐稳,修梧便端着酒碗站起身来。
孟流景皱眉瞪了过去,这实在是有失礼节。
修梧红着脸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开口便是道歉:“对不住各位,我今天实在是太紧张了,要是不趁现在把话说完我怕我后面就没有勇气开口了但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在做了这个决定后我只想第一时间告诉大家。”
修梧像连珠炮一般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众人竖起耳朵听得费劲,但至少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孟流景见修梧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只恨自己坐得远,不能一巴掌拍过去。
萦风和裴清光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疑惑。萦风温声细语:“别紧张,你是想说什么?”
“我……”修梧额头渗出汗珠,但他顾不得擦,只低头用满是爱意的眼神望向阮娘,“我和阮娘定下婚期了。”
消息来的太突然,众人在震惊中沉默地消化修梧公布的喜讯。
“我们找人算过了,下月二十一是个吉日,”修梧边说边用余光瞥向孟流景,“我们家中都无高堂,所以想请裴娘子和……”
修梧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还是不敢向孟流景开这个口,阮娘察觉到爱人的为难,红着脸站起身,替他继续道:“所以我们想请裴娘子和孟公子来做我们的高堂,您二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还望莫要推辞。”
“这般喜事我们自然不会推脱,但我有个条件,”裴清光手指轻敲面前酒碗,两三下后才抬头望向阮娘,“我为你准备的嫁妆,你也不能推辞。”
阮娘闻听此言,霎时便红了眼眶,吸着鼻子点点头,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再看她身旁的修梧,正满眼期待地望着孟流景。
孟流景回望过去,眼神里满是嫌弃,但说出的话却尽是暖意:“你眼光不行,留着钱等成亲后让阮娘自己买些喜欢的,彩礼我来置办。”
修梧咧嘴傻笑,边笑边疯狂点头,五官都快变成幻影,孟流景哭笑不得,正要开口打断,便听修梧委委屈屈撒娇:“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
孟流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霁和笑嘻嘻将稻草兔子递到孟流景身边,孟流景朝霁和竖起大拇指,接过稻草小兔便朝修梧扔了过去。
稻草小兔落在修梧怀里,修梧抱着小兔仍笑得憨厚。
孟流景终于绷不住,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嘱咐:“成亲后好好待阮娘,若对她不好,你就提头来见。”
阮娘笑着用手肘撞向修梧的手臂,修梧下意识望向阮娘,眼中爱意浓得藏都藏不住,这般真情如何令人不为他们感到幸福。
当扈起身为修梧倒满了酒,起哄道:“如今阮娘唤我一声阿兄,你这个妹婿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修梧毫不含糊,仰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用衣袖一抹嘴,高声道:“阿兄!”
“现在唤阿兄为时尚早,”裴清光笑着打断当扈的胡闹,“按人类的规矩,要等到成亲时再改口。”
阮娘滴酒不沾,此刻却夺了修梧的酒碗,双手捧起酒坛为自己添了满满一碗酒,捧着酒碗走到裴清光面前,双腿一弯便跪在了她面前:“那便请裴娘子受我改口之礼。”
阮娘学着修梧的样子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下肚,呛得她咳红了脸,裴清光忙起身搀扶,但阮娘固执如顽石,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到酒劲过了才哑着声音开口:“阿姊。”
裴清光无奈:“何苦为难自己。”
阮娘抿着嘴唇轻笑:“那阿姊认还是不认?”
“认认认,自然是认的。”裴清光边笑边扶阮娘起身,孟流景极有眼力见地将自己的酒碗递过去,裴清光接过一饮而尽,算是正式应下了此事。
当扈看得心痒,却又不好意思破坏这对新婚夫妇的甜蜜时刻,于是拐弯抹角地悄悄改口:“这下可好了,我与掌柜阿姊萦风姐姐都是阮娘的娘家人,只剩老孟一个婆家人了。”
孟流景略有遗憾地叹息一声:“若是在今天之前说这事,我的确是婆家人。”
当扈憨头憨脑,打趣道:“怎么?觉得自己双拳难敌六手,决定和我们统一战线?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你也得唤我声阿兄。”
萦风和方霄决却是听出了孟流景的言外之意,一贯冷静的方霄决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试探道:“那今日……”
孟流景笑着仰头望向裴清光,裴清光大咧咧揽住孟流景肩膀,正式宣布:“就是你们想的那样,成阮娘的娘家人了。”
当扈震惊:“老孟,你现在真的打不过我们啊?”
萦风坐得位置离当扈更近些,忙在桌下踹当扈的腿,当扈还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委屈道:“你踢我干嘛?”
萦风扶额叹息一声,探身凑到当扈耳边:“你掌柜阿姊的意思是,老孟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准姊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