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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收走飞鸟符时,赵珏还在如梦如幻在红,直到眼前精致的木屋刹那变成一张薄薄的黄纸再燃烧成灰,赵珏才猛然惊醒。

他骇然地朝沈清望去,似乎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如此惊人的术法。

沈清与外世相差二十多年,出了灵羽山山界便见到长青观的道士们,那些道士常年没能离开长青观,对外界也并不了解多几分。

如此说来,眼前之人却是她真正从灵羽山群山而出所见的第一个人。

以前沈清也用过符,有些人虽惊讶,可眼中明晃晃的都是敬仰,而不像赵珏,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不认同,由不得不信的错愕。

赵珏蹙眉望向眼前的一片荒地,这像是一块村里绝了户的人家留下来的荒田,别说是这块田上曾有过一所屋子,就说是人的脚印上面也没留下半个。

飞鸟符化为灰烬,沈清才拍了拍手再一次询问:“你要去哪儿?”

赵珏动了动嘴唇,并未说出心中的目的地,而是含糊道:“去找我的朋友。”

沈清哦了声,也不在意他有所隐瞒。

二人两双眼相望,片刻赵珏才明白过来,沈清这是要他带路。

赵珏先走一步,沈清转而就跟上了他的步伐,她并未落人后,而是与他并肩而行,两人的肩膀中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分寸由她来把握,赵珏也自在一些。

离开那片靠小山丘的村落,沈清连头也没回,赵珏还有些担忧村民们会忙不过来,可他如今是伤残人士,未必能帮得上忙,说不定还得添乱。

直到他听到了村中振奋人心的盆瓦声,这才松了口气,知道那些小山匪怕是占不了多少便宜。

沈清听到紧密又响亮刺耳的声音,回头朝已经甩远只剩下一个轮廓的村落看去,不解地问:“他们这是做什么?山匪打来了?”

“还没有。”赵珏忍不住朝她的脸上看去一眼,确定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才回答:“他们这是在驱赶山匪,吼叫的都是壮年男人,对着有山匪的方向敲盆打锅发出巨大的声音,让山匪知道他们村庄里有的是可以出力的壮年,山匪一听声音便会衡量,多半畏缩,退居善后。”

“原来是起到了震慑的作用。”沈清点了点头。

这村子虽不大,可里头年轻男人却很多,还有一些干熟了农活的青年妇人也都不是好惹的。

再看向那一座平平小山丘,山很小,藏不住多少山匪,真与村民打起来应是旗鼓相当,最后多半是个吃力不讨好,两败俱伤的下场。

“干旱数年,难得降雨,又难得雨停,窝在山里的乱贼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赵珏顿了顿,他怕自己说这些,沈清会听不懂。

却没想到沈清点了点头,反倒风轻云淡地问了他一句惊人的话。

“南楚怎么还在?”

她问得轻巧,却叫赵珏心如擂鼓,砰砰乱响,再朝四周看去,确定这条小路上只有他们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不免又细细打量沈清,心中充满疑惑:“姑娘看上去未出二十,也……也听过南楚过去的事迹吗?”

沈清先是道:“我叫沈清。”

随后又解释:“看上去未出二十,不代表我只有二十岁。”

赵珏的眉头又皱得很深,他生怕从沈清的口中说出什么她有长生不老丹之类的话来,干脆不再继续问。

沈清见他那冰冷的脸色便知道他想差了,可她毕竟隔绝于世二十余年,总不能对时下没有半分了解,赵珏不说,她还是要问的。

如若不知当下时局,莽撞行事,还怎么方便前往各地,寻找毕沧?

“南楚如今的皇帝,还是个道士吗?”沈清问完,赵珏便嗤地发出一声鄙夷笑声,他摇了摇头道:“五日前,他们的皇帝是道士,眼下应当皇位空悬,之后是谁坐上那个位置就看谁财力雄厚了。”

沈清一愣,不解地望去。

赵珏见她眸中清澈,当真不懂,就像一直都只长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成了那山林仙子,干脆将沈清短缺的这二十六年从头告诉她。

如今的南楚早已国不成国,与长青观里的周竹说得差不了太多,可周竹毕竟没有离开过灵羽山脉,并不知道外界势力分了好几股,各立阵营。

疫病毁了大半个南楚,也让君臣离心,皇帝后来换成了道士来当,再后来,谁有钱,谁就能买得起那个皇位。

以赵珏的话来说,想当皇帝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一个人若坐上了皇位,想要得到那些腐败老臣们名正言顺的认可,就得用金银堆在龙椅上,供那些蛀虫蚂蟥来吸血。这些钱从何来?只能剥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

自然有百姓反抗,可南楚旧部毕竟有兵,疫病之前百姓本就不好过,疫病爆发之后百姓就更苦不堪言,饶是有反抗者,一无兵器,二无粮食补给,最终只有被人烧杀的下场。

直到七年前降雨变少,有人说是南楚惹怒了苍天,致使田野颗粒无收,连续七年的干旱只有偶尔几点雨水来保持一部分人的性命,可看着那茂田成荒野,密林化秃山,谁也没有反抗之心了。

当活着都成问题时,天下被压榨剥削之人只会生出两种心。

一是接受现状,无限妥协,等死。

二是以尸山肉海,杀出一条血路,也要争个方寸安宁。

便是这样两拨人,渐渐将南楚瓜分成了三份,旧南楚有兵占据东方,原镇守繁州的边关将军后代占据北方,尚留骨气血肉的百姓占据了南边易守难攻的山林,成了颇有名望劫富济贫的一队人马。

“西面呢?”沈清问。

赵珏顿了顿,道:“西面是鹿人的地。”

沈清哦了声,点头道:“是,当初是将那一片割给鹿国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南楚居然还没被推翻。”

沈清说话时还在思考,并未看赵珏,自然也不知道自己风轻云淡与他谈论国家大事的样子,好像在聊今日天气不错,直叫赵珏频频侧目,总觉得她非一般人。

自然不是一般人。

赵珏心中又想,哪个一般人能变出一间屋子来呢。

可她又对如今的事态一知半解,赵珏还是多提点了她一句:“因为南楚曾因妖道破败,又让道士当过皇帝,所以仙道一门在而今的百姓眼中都是邪魔歪道,你、你出门在外,那些东西还是要收好,莫叫人看见了。”

主要是因为这么多年,招摇撞骗的道士实在太多,大多数都是手速过快的障眼法,骗出了个皇位,还骗了许多百姓的银钱。

曾在这上头吃亏上当之人不计其数,这些人恨道士,比恨盗贼还要夸张。

沈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二人远离了小村,绕着山下走了半晌,眼看天色不早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沈清的心口有些发闷。

经过那如被雷霆击中般的疼痛昏厥过后,她的身体便大不如前,可给自己把脉她也把不出个所以然来,沈清只能认命是多休息,多打坐吐纳,将神魂养稳才行。

故而看向一眼望不到头的路,可完全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便是原先答应了赵珏要将自己的黄符收好的沈清,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开口道:“我们骑马吧。”

赵珏一愣,左右看了两眼,眼神询问:马?哪里有马?

沈清朝他眨了眨眼:“可以骑马吧?”

赵珏抿嘴,回道:“等到了下一个镇子,我问问看有没有卖马……”

他的话没说完,沈清便抽出两张黄符朝前头一甩,一簇火焰燃起,两匹高大的骏马打了个响鼻,沈清率先翻身而上,而后松快了双腿,趴在马背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赵珏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他心中安慰自己,能变屋子,也能变马,看来那些被烧了的道经神传,也不尽然是假。

沈清询问赵珏能否骑马,便是怕眼下这一分为三的天下里,百姓各个难熬,有马者容易被打成剥削的恶人,很招人眼,这才谨慎了些。

得知赵珏说下一个镇子若遇见有马的便买来,她便一点苦也不想吃了。

赵珏拍了拍坚硬的马背,再细细去看这黄符变化出来的马屁,高马甚至比他平日里的那一匹还要矫健,他脑子里又开始发散思绪。

如若将这些东西全都用在战场上……

这个念头才出,便被他立刻挥去,靠道术战来的国,最后也只会与那被妖道操控的南楚前身一样。

赵珏心中矛盾,但还是骑在了马上,对于沈清的身份满心好奇,却再也没开口多问一句了。

暮色降临,星河密布。

足足一个月的骤雨淋透了山河,就连多年未见的星和月都被洗了出来,这些年任何地方都是尘土飞扬的,云与蓝天都比往日灰暗了许多。

可如今道路潮湿,马蹄飞过,溅起泥点,这一场雨唤醒的何止是山林生机,还有那些行尸走肉之人将死的雄心壮志。

赵珏抬头看向星月,心中惆怅又感慨万千,直到到了小镇,见到了人烟与灯火,这才放松了半分,领着沈清往里走。

自天黑了之后,沈清便一直趴在了马背上,若非她偶尔抬头看一眼路,或拨弄一下被风吹糊了脸的发丝,赵珏就要以为她昏死过去了。

他不太懂该如何与女子相处,更何况沈清与他过去所见女子很不一样。

赵珏见识过了沈清的本事,便猜测或许有本事的人总会有些特立独行的地方,比方说非同寻常的骑马方式。

事实上,沈清疼得根本直不起腰。

天一黑,她便恍惚听见了雷霆声,可万里无云,星月明亮,她不知那雷声从何而来,却能感觉到一阵阵疼痛顺着筋脉传达四肢百骸。

不至于让她如先前那般痛昏过去,可依旧让她难以坚挺地直起腰,随马匹颠簸。

沈清觉得,这疼与毕沧有关,与她落在毕沧那里的一根发丝有关。

她甚至猜测,或许此刻毕沧就在承受痛苦,比她难受千万倍,而她所感受的,也不过只是毕沧一根发丝感受到的强度罢了。

一旦有这种猜测,沈清便觉得心口发闷,于是身体疼得直不起来,心口闷得呼吸不畅。到了客栈前,沈清的脸色尤其难看,面如白纸,身如柳絮,轻飘飘地从马上下来时,赵珏觉得她下一瞬就能倒下去,本能地伸手去扶。

他没能碰到沈清,而是被突然出现的人一巴掌拍在了背后。

来者冒冒失失,大声道:“赵哥!你回来迟了!”

赵珏一怔,只感觉到带着淡淡香气的纱袖从指尖溜走,再去看,沈清虽看上去不太好,可身子站直了,离他又是那几步遥远。

少年精瘦,瞧着有些机灵,刹那捕捉到了赵珏的视线,下一瞬便朝站在赵珏跟前的碧裙女子瞧去。

便是那一瞬,少年双手捧着心口,长长地哇了声:“这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赵珏脸色一凛,回头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眨巴眨巴眼,立刻明白过来了:“我说你怎么回来迟了,原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赵哥,你是不是又英雄救美去了?”

赵珏抬手便捂住了少年的嘴,警告道:“别乱说!”

而后歉然地朝沈清看去,见沈清没有生气,这才解释:“这位沈……沈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

挣脱了赵珏的手,少年惊诧地啊了一声:“什么?!你说她……她,救你?!”

赵珏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如若没有沈清,他扛一扛也能熬过去,不至于死在了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但也是多亏了沈清的那两张符,他身上的伤口大部分都愈合了,便是那些深可见骨的地方也都结了疤,甚至还能骑马回来。

赵珏三言两语解释了他晕在沈清屋子前被沈清救起,却没说起沈清的符,只道她用良药吊住了他一口气。

少年以为沈清不是术士,而是医士,连忙肃然起敬。

要知道像他们这种火里来水里去,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一个不查小伤口也能感染,一场烧便能要命,大夫是他们最敬重的存在,半点玩笑开不得。

莽撞的少年连忙对沈清行礼:“对不住沈大夫,是我口无遮拦,多谢您能救我赵哥。”

沈清瞥了赵珏一眼,再看向这位少年,最后目光落在镇子街道上。

百姓来来往往,偶尔有几个人的赵珏与少年的人朝他们投以善意的微笑,再联想这镇子前后无人,越过两层山才到的位置,沈清心中已有数了。

“小事,不必挂齿。”

反正她也算机缘巧合,救了自己的债主一命。

且她这债主,似乎身份还很了不得。

赵珏将沈清安排在了这间客栈内,他都与相熟的人打过招呼了,也就不必装作只是途经此地的样子,待吩咐完客栈注意事项后,这才提着少年的脖颈叫他不要乱说话。

少年撇嘴:“她长成那、那样!我哪知道她竟是个大夫。”

赵珏听他这样形容,眉头都蹙紧了:“那样是哪样?不许乱说话!更不许乱盯着人瞧!”

“那你为何要盯着人家瞧?”少年顶嘴。

赵珏语塞,他要如何说因为沈清身份特殊,其实她不是大夫,而今又到了人多眼杂的地方,他盯紧点儿,是生怕她又掏出一张黄符来显眼。

少年哼了哼,故意道:“我知道,赵哥你看上人家了。我就说嘛……大夫救你一命,何故要带在身边,还要带来镇子里,原来你别有用心。”

赵珏闻言,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将少年一丢,少年也知自己闯祸了,抿嘴沉默着认错。

赵珏冷声道:“自己去领罚。”

“是。”

待人走后,赵珏才脚步微顿。

他也不知沈清为何要跟着他,她很神秘,不是他这种人应该沾惹上的,可她又很简单,总给人一种会被人骗得倒数钱的感觉。

事实证明,赵珏也有看人不准的时候。

他再一次去见沈清时,就知道,沈清一点也不简单。

因为她直接点明了他的身份,开口第一句便是问:“南楚几日前死的那个皇帝,是你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