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仁让出了先说的机会,
戴渊赶紧说道,
“刚才士少说得好,
内举不避亲,
舍弟望之,
历西阳太守、邵陵太守,
皆有美誉,
郡人谓之能。
临淮太守最合适不过。”
刘隗也争道,
“望之兄的才能,
当为大郡守,
临淮这种兵冲之地,
实在太屈才了,
倒是犬子绥,
颇知兵事,
可以试守。”
紧接着,
祖约对二人都表示了赞同,
说道,
“薛令长年长体衰,
又兼教导太子之任,
下官看来,
望之兄当为丹杨尹,
坐镇建康,
方展其才具。”
这句话说出来,
戴渊看祖约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虽说戴家兄弟因为华潭有些别扭,
但毕竟还是亲兄弟,
能拉一把的时候,
戴渊自然不会忘记。
只听祖约继续说道,
“刚才刘中丞说得好,
临淮是兵争之地,
应该用那些知兵善战的人,
来担此重任。
下官举荐鹰扬将军苏子高。”
三人各自说完,
目光齐看向周伯仁。
周伯仁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
“使功不如使过
乌程公周彦和,
之前逆反时,
就是被时任临淮太守的蔡士宣检举,
如今蔡士宣位在徐州刺史,
派乌程公去,
互察互纠,
最合适不过。”
说完这个,
周伯仁顿了一下,
看向刘隗,
说道,
“大连兄,
我知道你之前是收了义兴周家的好处,
才来弹劾我门客伤人的。
如今,
也托你给带个话,
说我愿意和解怨仇。”
周伯仁这话说得很柔和,
但却把刘隗吓起一身鸡皮疙瘩来。
刘隗还没表示,
刁协就拍了板,
说道,
“既然如此,
就把刘绥、苏峻、周勰三人的名,
写在临淮下面,
至于望之的,
就先写到丹杨下面。”
刁协一边写着名字,
一边拿出薛兼辞丹杨尹的奏疏给众人看,
说道,
“还真让士少猜对了,
薛少傅确实有意辞去丹杨尹。
大家看,
除了望之以外,
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戴邈已经提了名,
还是祖约提的,
自然祖约和戴渊都没再提他人,
刘隗硬着头皮提名了郑阿夏的丈夫
——
尚书郎王袖。
众人目光再次看向周伯仁,
周伯仁也没卖关子,
说道,
“我刚才说的话,
就事论事,
哪提哪了,
大连兄不要往心里去。
依我看哪,
这王袖虽说是外戚、靠得住,
但那个才能……
啧~
大家心里有都有数,
实在不适合来担任这个丹杨尹。
望之哪,
自然是方方面面都没问题,
只是还得再历练历练。
眼下倒是有个合适的人,
就在咱们这间屋子里。”
说到这里,
周伯仁将目光落到刘隗身上,
继续说道,
“大连兄,
别往其他地方看了,
我说的那个人,
就是你。”
刘隗用手指指着自己,
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说道,
“我?
伯仁兄,
我三番四次的弹劾你,
害得你免官成了白身,
你还能举荐我?
你这度量真当是大如海。”
连戴渊都点了点头,
说道,
“不错,
比起大连兄来,
望之确实还缺乏历练。”
祖约自然也和戴渊一个心思,
刘隗当了丹杨尹,
可就没法惦记豫州刺史了。
当下也附和道,
“大连兄素来耿介正直,
要是由大连兄来任丹杨尹,
那建康大小官员,
哪个敢贪赃枉法,
就连下官也不敢再夜会情人了。”
刁协也跟着说,
“既然如此,
就把大连兄也写进来。”
刁协提笔写下刘隗的名字,
接着问道,
“眼下,
扬州这些大郡,
都有了人选,
诸葛恢在会稽深得民心,
自然不必再换,
沈充在宣城、
周莚在吴兴,
都反响不错。
现在扬州的大郡里,
就剩下江右的淮南、庐江。
其他州郡的情况,
还要等各州刺史把候选的名册提交上来
大家不如先把扬州的选完。”
刘隗正要说话,
祖约就抢了一个先,
说道,
“江右二郡,
上连豫州,右接徐州,
左接湘州,下连江州,
实在是要害之地,
以下官愚见,
是不是先请示一下太子殿下的看法?”
祖约一句话,
就把刘隗、戴渊想插手庐江、淮南的想法给断绝了。
说这话,
祖约是反复衡量过的,
最遭的结果,
就是这两郡被刘隗、戴渊的人给占住,
那样的话,
在豫州的祖逖到时候不管是进退,
都会很难。
两郡的太守但凡给使点坏,
就能影响豫州和朝廷之间的信任。
那到时候,
祖逖的下场说不定就和华轶、王澄这些人一样。
再加上昨天晚上祖逖明确表示了要和太子多走动走动,
祖约就临时改变了推荐女婿许柳做淮南太守的想法,
转而把这个大礼包打包送给了太子司马绍。
这话一出口,
刘隗看看戴渊,
两人都知道祖约打什么主意,
但又不好明着得罪东宫,
只好窝下这口气了。
倒是周伯仁罕见了坚定了一次,
说道,
“礼尚往来嘛,
太子少傅辞了丹杨尹,
怎么也得给东宫再补一两个大郡,
再说,
现在东宫初建,
正是需要树立恩义的时候,
要是照我说,
干脆也别扣扣搜搜的一郡还是两郡了,
倒不如把剩下的扬州几郡,
都交给东宫来推荐。”
周伯仁很少坚定,
如果他十分坚定,
那说明他已经确保能赢。
这是他多年老酒友刁协的深刻体会。
刁协见老酒友这样明确的表态,
想都没想就表示了同意,
说道,
“也确实是时候,
让东宫那些贤才去郡县里走一走了。
这样,
今天太子殿下那个宴会,
不是邀请了在建康的所有郎官嘛,
士少,
你就把这奏疏誊写一下,
交给殿下参详。”
祖约上前接过刁协手中笔,
誊写了两份,
一份自己揣在衣服夹层里,
一份递给周伯仁存档吏部。
自台阁里出来,
祖约还特意绕了一趟乌衣巷,
本想拿这个奏疏讨好一番王家两位公子,
却被告知两位公子一早就去了东宫。
吃了个闭门羹的祖约,
还想顺便去走走纪瞻的门路,
也被纪瞻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打发了。
而实际上,
纪瞻正在看王家两位公子对弈,
不但精神好的很,
看得乏了,
还拿出锄头来刨了一棵小树。
祖约登门不遇,
门人前来回报。
纪瞻放下锄头,
回到棋盘前面,
说道,
“你们两个倒是跑我这里躲清净了,
可把这惹事的家伙带我府上了。
今天台阁的热闹,
谁不知道,
他还想卖咱们一份人情。
真是好算计。”
王悦下了一个白子,
说道,
“纪侯爷,
既然有人愿意出头,
那就让人家出头嘛,
让家父求着您老人家,
给定个大略,
您老人家愣是给家父装了一个月的病,
家父这实在没办法,
才滥用职权,
把扬州郡守的事情推给了台阁商议。”
纪瞻摆了摆手,
说道,
“你也知道我纪家这个情况,
我是朋友多,儿子少,
一共就俩儿子,
还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全走到我前面了,
就剩下个小孙子阿友,
和我相依为命。
纪家族里哪,
也就一个阿睦还勉强能看得过去,
我要是接下来这差事,
我那些老友,
还不得把我这花园都给嚯嚯了?
到时候,
我是拒绝谁啊?
选中了谁啊,
都是麻烦事。
令尊也知道我这习性,
也就没揭穿。”
王羲之补上一颗黑子,
又接过话头,
说道,
“纪侯爷,
小子怎么听说,
最近纪家客人挺多,
光是刺史就来了三四个,
好像,
除了江州牧,
都来过了您这里了吧?”
纪瞻看了王羲之一眼,
说道,
“你们两个小鬼头,
什么也瞒不过你们。
那祖逖昨天从你们那里出来,
就来过我这里,
蔡豹、周访、陶侃、甘卓也都来过,
倒是你叔父世将,
没有登门。”
王悦补一颗白子,
提了两颗黑子,
说道,
“世将叔父出不了门了,
夏侯祖母那边离不了人,
他们叔侄几个,
轮番在旁侍候,
阿羲这也是推着我出来走走。”
纪瞻也听说晋王姨母夏侯文姬好像是病入膏肓了,
说道,
“难怪近来老是看到宫里的内侍往你们家跑。
这些刺史登门,
无非还是想从我这里搭上你们王家的关系,
甚至还在他们推荐的郡守名册里,
留了几个肥郡给你们。”
王羲之也补一颗黑子,
提三颗黑子,
说道,
“这怕什么来什么,
哎~长豫兄,
这棋不对吧?
我这里那颗子哪?”
王悦瞪大了眼睛,
也盯着棋盘,
说道,
“怎么不对了?
难道我还能偷你一颗子不成?
你莫不是想赖账,
说好的,
你要是输了,
就得去参加今晚的宴会。
现在你可不要玩赖。”
王羲之也不依不饶,
站到了石墩子上,
指着棋盘,
看向纪瞻,
说道,
“纪侯爷,
你刚才都看见了,
我这里明明有一颗子的。”
纪瞻摆了摆手,
说道,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刚才在那边锄地。”
王悦已经下手点起了棋目,
说道,
“不要抵赖啊,
你输了半目。”
王羲之指着棋盘,
还是不肯放弃,
说道,
“这里,
就是这里,
明明刚才有个子的。”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
纪瞻事不关己的时候,
江南官场真正的幕后大佬王导和王敦,
从花园里走到了棋亭中。
王敦率先讲了话,
说道,
“这可是你儿子欺负我儿子,
你可都看到了。”
王导笑了笑,
说道,
“哪有你的我的,
不都是王家的子嗣?”
而纪瞻,
早就跑一边锄地去了,
他太知道,
有些事情,
能不知道,
最好不要知道。
王羲之推着王悦的四轮车站在一边,
两位真正的大佬开始博弈,
王敦先落一子,
说道,
“茂弘,
你这手玩的不错,
几个太守的位置,
就把他们那点脆弱的联盟给破了个干净。
这点,
我不如你。”
王导也跟着落一子,
奚落道,
“你不如我的地方多了,
就比如说,
我都两个儿子了,
你还一个都没有哪,
只能眼馋别人的儿子。”
王敦倒是也不恼,
落下一子后,
说道,
“你是真的能忍,
长豫这么好的孩子,
你不要可以给我啊?
你就这么看着他,
被牛睿欺负?”
王导落下一子,
没接这个茬,
说道,
“你这脾气该收敛收敛了,
人还没出武昌哪,
建康这边就知道消息了。
我这才把扬州的郡守都送出去,
平息了这场风波,
要不然,
又是一群御史围着我脑袋前面转。
我是听又不想听,
杀又杀不得。”
王敦落一子,
指着棋盘说道,
“你这人啊,
做事下棋都这么谨慎,
真就不敢掀了棋盘,
重开一局?”
棋里事是棋外事,
世间人是世外人。
王导自然知道王敦在说什么,
没有应答,
也没有反驳,
再次岔开了话题,
说道,
“你说这牙齿和舌头谁硬?”
王敦摆了摆手,
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听王导这么说,
在拒绝了对方的精神控制后,
说道,
“得了吧,
别再说老子那一套,
不争,则莫与之争了。
现在是大争之世,
你要么吃人,
要么被吃。
最后,
你总得选一个。”
王导犹豫很久,
不知道这一子,
或者说下一步落在哪里,
提起头看了看气质高昂的王敦,
说道,
“我在想啊,
你说春秋战国那些霸主,
秦皇汉武这些烈君,
最后都成了一抔黄土,
但孔子的后人、荀子的后人,
即便是今天,
还在这世上,
还受人敬仰。
即便是再过多少年以后,
你我的权力凋零了,
王家的威势不在了,
但荀家的后人,
照样还是一品人物。
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
传承。”
这下子倒是把王敦吸引了过去,
每次和王导交谈,
对方总能找到新的精神控制方法,
王敦想了想,
说道,
“你的意思是,
让咱们家的子弟也去着书立说?
这样王家才能一直传承下去?”
王导摇了摇头,
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清谈,
还到处去举办参加清谈的宴会吗?”
王敦撇了撇嘴,
说道,
“为了显摆,
你那一口流利的吴侬软语呗。”
王导摇了摇头,
落下一子,
这子显得格外透亮,
说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清谈,
就是蚁穴。
洛阳能因为这个蚁穴陷落,
那建康也能。”
王敦晃了晃脑袋,
说道,
“你都给我说糊涂了,
清谈既然是蚁穴,
你还一个劲的提倡?”
王导嘴角抬了抬,
说道,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这清谈多容易,
要是把这些只会清谈、不懂务实的人,
提拔上来,身居高位,
你说,
这些人能斗得赢咱们的子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