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生的眼眶发红,盯着册子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给她题字。”
陈瑶淡淡地道:“你这是在骂谁?”
“陈!你…”不等李立生反驳,陈瑶已经抽回了画册。
“楚皇咎由自取,我们从来无能为力。当初就不该为了功名利禄远走他乡,不是么?”陈瑶道,“说起来,我们不过是仗着锦儿心软,知道锦儿哪怕猜到真相也会等我们回来亲口跟她解释。”
李立生尖锐的笑声在陈瑶耳畔回荡:“还不是因为你亲笔留书!你敢说,我和高,单独留信,锦儿一定会等到最后?!陈瑶,虽然这罪魁祸首是我!可你,也是为虎作伥的帮凶!”
陈瑶冷酷地看着李立生:“我是帮凶,可我从没想过伤害她!以爱为名,当初是你束缚了她的选择,如今怪我?”
“我是托人送了些玩器,那你暗中叫人勾着她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学业又是什么意思!”李立生不甘示弱。
陈瑶简直气笑了:“当时的情形你不比我清楚?废帝和摄政王那剑拔弩张的样子,锦儿涉足其中只会徒增伤亡!再说了,她又不知……”
李立生冷笑道:“她真的不知道吗?”
“你!”陈瑶下意识地要反驳,却在短暂的停顿后,可耻地沉默了。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能和我们谈得来的人,又怎么会猜不透时局动荡,看不到风云翻覆?或许,从我们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她就一清二楚了。”李立生终于亲手揭开了这个残忍的真相,他们一直隐瞒着,也自欺欺人着觉得,杨锦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东西的来历。可,真的会不知道吗?李立生发出一声短促地笑,“那时候的我们,都太年轻,手段稚嫩得可笑。就算锦儿当时不知道,事后查不到吗?就算她想不到也查不到好了,她身后的父母家族呢?锦儿虽然在江夏杨氏只是旁支,可杨氏要查的并非什么机密之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锦儿到底还是三房嫡长。”顿了顿,李立生再次捂着眼睛低声道,“小爷后悔了。小爷后悔的是,当初不该……”不该相遇,不该招惹。
杨锦的性子单纯又慢热,从当初全班人都已经互相认识,她却只单方面的认得一两个人就看得出来了。如果不是李立生主动开口,如果不是陈瑶出手相护,如果不是高凌靖看似冷淡实则守卫,杨锦恐怕到毕业都不一定认得他们。但杨锦太单纯了,别人一丝丝的好,她恨不能倾其所有的回报。这也是陈瑶等人当初设计一定要让杨锦留在家乡的原因。这样的性格无法应付当时皇权和臣权相争的局面。但留在江夏,至少性命无虞,至少长乐安康。可谁又能想到,一别两宽,竟然是半生错过?!
陈瑶的脸上露出一丝几近完美的虚假笑容:“我不后悔,我也绝不放手!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是!永远永远,生生世世都是!”
李立生看着自信又或者说自负到了极点的陈瑶,第一感受到所谓的无能为力是多么苍白而可笑的借口。曾经理所当然的选择和理直气壮的离开,在此刻宛如少年时射出的利箭正中眉心。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
“真没想到会是你。我似乎从来没有看明白过。”同样的夜色下,杨锦看着这个陌生的人,她还是能从这张脸上找到与当年相似的轮廓,那天高家少主的惊鸿一面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可是……,“为什么?哥。”
高凌靖比陈瑶和李立生显得年轻一些,眉宇凌厉,气势逼人。如果说,当初李立生找了玩器让杨锦移了心思,陈瑶找了玩伴让杨锦沉溺,高凌靖就是暗中绝了杨锦回头的可能。再好的玩器也有腻味的一天,不停地玩乐也会觉得疲惫。可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玩器一直在补充,那些朋友花样百出,如同无底的黑洞。就像李立生问陈瑶的那样,杨锦哪怕身在局中,真的会毫无察觉吗?就算是当局者迷,杨家呢?杨锦不是长房出身却是嫡长子!哪怕日后三房夫人给她生了弟弟需要她退位让贤,她也有足够的资本全身而退——这是神光女帝的馈赠,也是千百年来世家共同的坚持。可事实却是杨家沉默地看着杨锦一条路走到黑!而杨锦除了小她八岁的胞妹也再没有同母的手足。
“我没想到……”高凌靖苦笑一声——他也只是想多拖延一些时间。可谁又能想到杨家内部本就有纷争会严重到连骨肉亲情都不顾及?三房没有儿子,在最古老的传统意义上就是绝嗣。本应当分配给三房的祖产自然应该收回,在杨锦的两个叔伯中再次分配。大房从来富裕,又是未来当家,多一份不多,少一份不少。若真是收回去,二房想要也就真的都拿去了。谁叫大房不在意,三房没儿子,身为嫡长的那个又扛不起门楣荣耀呢?
“非我本意,我亦有错。”高凌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杨锦那时已经不愿意再和他们沟通,这个误会也就一直这么存在着。枉为他人做嫁衣,高凌靖不是不生气,可他不能再为这件事出手报复杨家——大树底下好乘凉,杨家伤筋动骨,对杨锦从来都是百害而无一利!已经是对不起杨锦了,难道为了挽回面子连个衣食无忧都不留给她?高凌靖没那么无耻,就算他想,陈瑶也不会同意。高凌靖不想把事态再次扩大,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杨锦摇了摇头,一开始她确实是恨过、怨过,甚至想报复回去。可随着时光流逝,她也就渐渐放下了,或者说不在意了。不说杨锦的性子本身就带着温良和软弱,杨锦自己心里也明白,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作出选择的人永远是自己,也只会是自己。这世上或许有迫不得已,但不会有很多的迫不得已。究其本质,这些那些的迫不得已,也不过是决策者在利益衡量之后的舍与得罢了。人间从来十全九美,哪怕那煌煌天道不也要遵循“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其一”的规矩么?这件事里人人都有错,杨锦最该怪的其实还是自己。
“我这一生本该安稳。如今,依旧安稳。这没什么不好。或许在旁人看来太过孤独寂寞,可我没有后悔过。”杨锦的语气依旧想当年那样怯生生的,“哥,遇到你们我不后悔,驻守故土我不后悔,孑然一身我不后悔。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哪怕当初没有后来那么多的意外和算计,我的路也是早已注定的。我终究是个女儿,也只是个女儿。那时候,还是在盼孙子的。说起来,我最对不起的是我妹妹。毕竟,我靠着当家的哥哥,她只好去做三房的当家了。”虽然避尊者讳,可杨锦说的已经很明显了。
“你……”高凌靖也没想到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废长立幼”只是杨锦的退步抽身,“为什么不让……”
“没人当家就绝嗣了。不是叫某些人如愿以偿吗?我可以不要,但他们不能抢!”杨锦的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嘴里嘲弄道,“这么想要,有本事冲进我家来抢啊!他们要是敢挑战明目张胆地神光女帝和信陵君留下的铁律,说我和我妹因为女子之身不能主持三房祭祀,三房祖业皆当归公再分,我还真不在意就给他们了!可是,他们敢吗?”
上一个公开挑战女帝铁律的,可是直接获罪于天,子孙世世为奴,一千八百年过去还没摆脱呢!
再是泼天的富贵,也要有那个受用的命!
“我们聚一聚吧?”高凌靖此刻才知道,他们当年所做的那一切大约只是一个推手和诱因,真正困住杨锦的是杨氏,是对已故之人的执念。
杨锦笑了笑:“我要甜的点心和茶。两份!”说着竖起两根手指。
“好。等阿生给你题了字,我替你作画。”高凌靖说着起身离开。
“哥,瑶姐这些年……”杨锦的声音微颤。
“她很好。”高凌靖说着快步走了。
……
“姑姑,您还要折腾多久啊?”李少主看着满地狼籍的书房,真不知道自家姑姑又玩什么花样。满地的废纸上墨迹斑斑,说是涂涂改改都客气了,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自家姑姑的字算不上名家手笔、一字千金,那也是有几分文人风骨的,不少人上门求字。
李立生再次揉皱一张草稿,不耐烦地道:“我长久地不写字,到底是生疏了。这样的题字被看见,锦那张破嘴得笑我半辈子!陈不煽风点火算我输!”顿了顿又道,“你来干嘛?”
李少主嘴角抽搐——您其实是杨家姑姑的姐妹吧?他赶忙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对李立生道:“陈家问您字题的怎么样了?说是高家在催,急着作画。陈家姑姑的意思是,她想拿去做个装裱,反正有那份手艺。”
“告诉他们都滚蛋!想看小爷的笑话,门都没有!”李立生一把将大侄子关在了书房门外!
李少主:我招谁惹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