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人们对死亡总是畏惧的,因为他们有着太多的不甘和遗憾,可是他没有,他死在了最爱的人手上,
他死了,孩子是她一个人的,他知道她会留下他们的孩子,因为他的蕊儿总是那么善良,
…
死亡其实很温柔,生命就像山涧溪流一样蜿蜒朝着远方流逝,意识也一样,人生就像走马灯在他眼前重演了一遍,
他看见了云离,他的母亲正在被嘲笑,后院的女人们笑她是村野妇人上不了台面,她们说她手上的茧恶心,让她滚回苗疆农田,云离泪眼婆娑,她抱着他走了,身后笑声刺耳,
他又看见了自己,四岁的孩子正无措地站在后院,有人往他身上扔池塘里的淤泥,
孩童有着与生俱来的残忍,他们围在他身边,用稚嫩的声音让他滚回田里,每人都在用手指着他,说他出身低贱,只配种田,
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田野,只知道那是会让他难堪的地方,他带着一身污泥找到了云离,他想换一身衣服,云离哭了,记忆里那是她唯一一次真心的在哭,后来她停止了哭泣,开始笑,先是从嗓子里冷哼出来的笑,渐渐变成放声大笑,
云离拉着他走到前院,那是父亲每日出入的地方,她走的很快,他跟不上,一边走着一边摔着,可他的母亲没有理会,看着他的狼狈甚至加快了脚步,
她带着他在前院的石子小路上待了好久,他想回去换衣服,云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再等等,后来他很饿,云离说再等等,
他不知他们在等谁,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接着凌逸安来了,他喝的微醺,揽着一个姨娘的细腰,云离牵着他上前,她开始放声大哭,他的母亲那时好年轻,梨花带雨,美到让人窒息,
她控诉着后院发生的一切,把他推到父亲面前,他四岁,刚开始知道什么叫尊严,
一身污泥地被人凝视一定很失颜面,那个姨娘掩唇笑了,凌逸安反手就是一记耳光,他开始安慰云离,眼里的心疼都是真的…
云离重新获宠,再也没人欺负他了,但还是会在背地里骂他乡野鄙人,渐渐的他长大了,开始有人说他模样好看,凌逸安越来越喜欢带着他出去,他的父亲好颜面,带着他出去总能给他挣足颜面,
酒盏里的虚情假意,言语间的阿谀奉承,每人都很尊贵,每人满心算计,酒宴总是于正午开始,深夜结束,宴厅的灯永远不曾熄灭,
…
那天有清风吹进宴厅,一室脂粉味早就让他喘不过气,宴席醉卧一片,作陪的美娇娘们眼眸含情面色绯红,他起身,向着清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远处漆黑一片,
“那里是我的家。”
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用力看着,
“有的,那是一片田地,有着很多人家。”
他回头,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也许还没及笈,女孩指着远方,“去年的收成不好,家里交不上税,父亲就把我卖了。”
“你想家吗?”他问,
“不想,在这里可以吃饱,在家不行。”
“吃不饱?”
一个瘫睡在案几的男人滑落在地,带翻一桌好菜,
“大家都吃不饱,不仅仅是我们家,阿娘说我命好,占了这张脸的便宜,贵人们喜欢我的模样,只要对他们笑,他们就会给我好吃的,我知道吃了他们的东西就要陪他们上床,我不喜欢陪他们上床,但我又不想饿肚子。”
“下次你点我好不好。”女孩吐吐舌头笑着说,“你模样好看,我愿意和你上床。”
…
后来他点了那个女孩,她告诉了他好多田间的事情,苦难总是多于幸福,他瞥见女孩的双手,厚厚的茧子与他母亲手心的一样,
“我们上楼吧。”
女孩拉着他起身,他不想去,女孩很失落,但很快又笑了,
后来他们总是在宴会上悄悄聊天,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朋友,再后来女孩死了,好像是被哪个贵人的正妻带人用棍子打死的,没人知道具体原因,满地血迹被清水冲洗干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和那个说自己命好的女孩一样,也许并没有存在过,
他顺着女孩指着的方向一路策马,村庄很破,田野金灿灿的一片,收成很好,但所有人都是麻木的,
他总是往田间跑,又有人在背后嘲笑他,他觉得所有人都好可悲,织布者衣衫褴褛,耕种者食不果腹,制炭者抱寒于隆冬,
...
而生于高位者,醉卧谈笑于盛宴。
…
所有人都觉得世界本就该这样。
…
走马灯飞快地闪着,他看见了他的小蕊儿,她就像黑夜中骤然出现的烟花一样耀眼,她爱笑,爱闹,做错事会吐着舌头求他原谅,
她不喜欢好好走路,总是迈着步子从他身旁跑过,她跑起来会带来一阵风,就像曾经在压抑烦闷的那场宴会上,不经意间吹来的那阵清风,
他看见他们的相识,他们的亲密,他们的决裂,
她开始恨他,她应该恨他,早该恨他,她看他的眼神从满心欢喜到满目厌弃,爱与恨不过的转变不过一瞬间,
他们一个想给腐朽的王朝续命,一个想彻底颠覆这个不堪的世界,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达成一致…
...
是他的执念害了她,也许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
当心脏不再跳动,血流淌的速度就会慢下,连同一起的是周遭的时间,
门又开了,光亮从上面传来,她光着脚从他身边走过,然后轻盈地潜进水中,水波荡了几下,接着归于平静,
...
看吧,
她的离开也没有那么让人难以接受,是他太过恐惧她的消失,他的蕊儿,他生命中的第一束光,温暖而转瞬即逝,他试着把这束光留下,可忘了光是抓不住的,它们从像奇迹一样降临,赋予黑夜恩泽,
这束光落在他身上,张开双手,它们从指间流淌,汇入河水消失不见,
...
是时候结束了。
...
...
她陪了他这么久,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