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了七月,月初下了几天雨,京兆一带总算是褪了些暑气,天候一旦好些了,气温达到了人适应的温度,那些错乱惘然的神思也好似才能回来一些。
桑陵这些时日在侯府完全闲不下来,卯辰在是非堂问安完,要往云月榭坐坐,跟婆婆也学看了两眼账本——作为未来主持中馈的掌家妇,昭玉夫人也有意教她这个。
除此之外,她这个二少夫人还会主动去景苑坐坐,同章氏维系好关系。
一日昭玉夫人还提起了沈华君的婚事,说是给相中了泸州刺史罗家的儿子,前些时日还呈了请帖过去,从前两家人就有过往来,过几日人家正好也要入京,便一道入府来瞧瞧沈家侄女。
看郎君都看到泸州去了,将来要是嫁过去,可就真山高水远了,昭玉夫人的心思可见一斑,那沈氏能同意?桑陵哂然一笑,只附和道,“愿是门好婚事。”
随后再略坐了坐,她也知道月初下头会有人来找昭玉夫人,汇报两府人事上的事,因而瞧准时机,就起身跪坐到了阶下。“母亲,儿媳唐突,一直以来便想问问合卺酒下毒这一案,这半年来儿媳也思虑了许多。”她不觉撺紧了袖间的绸布,轻言细语地开口,“我们何不先暗暗查着,早知道了凶手,也好早些做好防备,侯爷现在在家,总归多一份危险。”
说这话,一是为打探昭玉夫人私下到底有没有在查;二来,如果没有在查,她便诤谏提醒,这件事还不至于完全不能动。
反倒是先查清楚了,才能更好的规避下一个惨案。
昭玉夫人闻言,捻着耳杯的手顿了顿,虽说脸上的笑意犹在,只是——桑陵正顶着眼皮逐分逐寸地分析着这位掌家妇的神情,只见她眼角眉梢的温和褪去,漫上了丝丝缕缕的疏离——这也正是昭玉夫人在交际场上常露出的神态,桑陵同她走过了几个应酬的场合,还算了解。
可是为何提及此事,她会如此态度?
“这件事,你未必还没有放下?”大夫人的语调里不乏冷淡。
放下?桑陵彷徨须臾,这个事她们不应该同仇敌忾?她痛恨对方因为一个阴谋就搭上了雅女的性命,昭玉夫人不应该更恨对方想杀了她儿子?
“母亲,这件事——您不查吗?”她犹显犹豫,却也仍旧逼着自己问了出来。
“我应该同你说过。”座上人微微一伏身,眉宇间到底还是显出了点愠色,“眼下不能生事,要查,也必须等过了这段时日,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忘却此事,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往来的那些个主仆也好,都不能提起。”
“为何?”桑陵不禁就直起了身子,“母亲,这个事您先暗中查了,我们心中有数难道不成吗?”
她也当真理解不了昭玉夫人这份畏缩的态度,等,等到何年何月,削藩一事方兴未艾,运气好些,或许近两年能看到结果,但若成王联结了其他藩王势力,这恐怕就是一场无边的战争,将府宅之事同政事挂钩,等待便是让步,只会给对方制造更多的机会,到时候两眼一抓瞎,亏的还是他们这一房。
这一举,也实在和她这个婆婆平日雷厉风行的处事不符。
“不必再说了。”昭玉夫人的情绪虽说显露,但话音一顿,往身后靠去,似乎也不愿意多谈。
就又冲桑陵招了招手,“此事我让你不要再提,好好等着便是。你先回去罢。”
不过才刚刚提及,甚至都还没有多劝,这个向来稳重的大夫人就两次显露出了情绪,她也难不错愕。
云月榭主屋内的奴仆都是常年跟在昭玉夫人身边的,一个个见惯了风风雨雨,饶是婆媳俩险些对峙起来,也没有一个抬头看热闹的,顶多也就成媪从廊下伸了半个脑袋过来。
堂中气氛顿时森然,所有人吐纳就都好似止了一般。阶下女儿只得彷徨起身,再打量了前头一眼,方才无声敛衽,退出云月榭去——
“为何不愿意先查着?”
回了午苑,成媪就同桑陵打探了刚才的事。
她摇了摇头,还在回味着昭玉夫人方才的态度,女儿家棕色的瞳仁慢慢扫视着这间寝屋,轻缓地说出了自己一路来的猜想,“或许,她是早就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正逢宗湘上前奉了甜瓜和雪饮进来,博山炉上一绺轻烟漂浮至眼前,成媪就弓着身子凑近一些,瞥了眼一旁的宗湘,先将人招呼了出去,才回身来接着问,“您是说?”
“因为知道了背后的人是谁,轻易不能触动。”桑陵抬眸看去,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所以只能先把事压着,多一个人知晓都是危险。”
除非这个原因,她再想不到昭玉夫人的态度为何如此,要害的人是聂策,她作为同为午苑的人,当然是和婆婆站在的同一战线,提出私下先查的建议也并不过分,她这个婆婆统管整座侯府,两府里头都有她的人手,要不打草惊蛇地去查,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嫁入侯府这大半年下来,她也实打实的见证了昭玉夫人干净利落的手段,哪怕是成媪和房媪私下走得近的事,这个大夫人其实也是知晓的。不然之前在后宫甬道上,也不能和她说“要是不懂,可以让成媪找上房媪”这样的话。
她的双眼明亮,手段也有,按理说不能调查不清楚。
可她偏就是要压着,桑陵也不会相信昭玉夫人这一次还会为了大局,而彻底放任不管,毕竟这事和上次蔡氏污蔑不一样,合卺酒下毒的事情背后关联到的是聂策的命。
这样看下来,可能的原因便只有一个:除非是她已经知道了背后的凶手是谁。
而让这位大夫人都压着不能提的人,大概率就只有聂家嫡系的那几个男性了。
假设当真是聂家的几个叔伯兄弟相争,处理谁都会有得失,聂太公到时候必定要出面,那就势必会闹出一番动静来,聂策便是作为受害者,手上军务也可能会有或大或小的耽搁。
因而昭玉夫人压下此事。
四叔聂成永作为养子可以暂且抛开不谈。那么,是二叔聂仲胥?还是三叔聂叔狄?再不然往下数,未成年的聂斐和聂瑃不大可能,便是大堂兄聂广了。
寝屋内安静许久,成媪还欲追问,却见少夫人眸光明明朝向墙边的火钟,眼神却没有对准似的,她的手搭在矮几上,似是无意识地敲着,而后撺成了一个拳——念及此,成媪便没有问下去了,抿嘴垂头,内心同样是思绪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