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侯府,夫妇俩还得再去一趟是非堂,看看老爷子。
听说是午间又着了暑。
这天实在热,可老人家身子骨又不如年轻人扎实,不能动不动冰砖往屋里搬的,仆人打扇子也得看着点时长和力道,凉快不能太凉快,热也不能太热,一来一去的,就病倒了。
府里养着的医者开了几贴药,和一些解暑的饮品备着,其实也都够了,但底下子孙们到底放心不下,为此愣是几屋子的人都过来了。
二叔聂仲胥和聂策提了一句,想请高家大郎来看看,帮着调理调理,以后也就不必因为天候弄得如此了——这也是无奈之举,老爷子今年毕竟八十多了,身上一点毛病,底下人都得重视着。
聂策倒也没有多犹豫,就赶紧又去了一趟高家,桑陵便很自觉的退居墙边,只是随长辈们候着。
高恒是日入时来的,彼时的是非堂内外,几家人都到齐了,连平日少见的几个妾室子女们都现身了,见名医入内,又是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这般身段的儿郎,深宅大院内可不多见,众人无不上去招呼过的,女眷们皆敛衽,桑陵一道行过礼,将自己隐身于人群之中。
约摸几刻钟过去,内室里的人才有了些动静,好像是高恒和二叔在对话,桑陵侧目看了两眼,章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耳语道,“那是你姑表兄弟罢?”
她便回眸默默点头,未有出声,又听章氏道,“长得真是好啊,听说还没成家了,是吗?”
她就又笑着点了点头,依旧不言语。
“我听说——”章氏似就丝毫瞧不出她不想说话,“西府那边和大夫人那儿,已经在给沈家侄女看亲了,你姑表兄弟这样清隽,你何不中和中和?”
沈华君嫁高恒吗?虽然两边都单身,相貌也都不错,可要配一块——她脑子里就好似有个大摆钟,猛地摇摆了一下,沈华君由沈氏那样工于心计的姑姑带大……高恒又是个一心钻研医道,并不会阴谋诡计的人……
她索性将身子完全挪了过来,朝着章氏展露出一个无声的假笑来。
若要如此,那表哥还不如是娶了周家姑娘。起码周家姑娘是当真婉约恬静,只是不知道为何都到今年年中了,这门婚事还没有动静。
转眼里头的人便出来了,聂家阖府上下,老老少少便又上前招呼过一轮,桑陵依旧隐身人群之中,高医生最后是由聂仲胥和聂策亲自送出府的。
桑陵后随到了昭玉夫人身后,再往老人家身边看了看,秉着不过多打扰的想法,也没有久留。
这么一通忙活下来,回午苑时都到酉时了,又叫小厨房添了晚饭上来。
别人都是天热没胃口,桑陵这两天胃口倒是很足,又许是一天忙着应酬、又是抓蛇的。
事太多,人累着了,所以吃得也就多些。
好难得少夫人晚上多吃一点——现在就是太瘦了,瘦得胸脯都没几两肉,成媪心里急啊,就在食案旁陪着,给她添菜倒水,饭后还配了甜点和冰水浸过的杨梅,桑陵也都很配合,一样样都吃完了,最后抱着微微鼓起的小肚子,瘫坐在内院门边,看着傍晚的一点日头落下去。
天际余下橙粉的晚霞,院中留了一点斑驳树影,成媪就跪坐在她边上打着扇子,又打了个哈欠。
桑陵看了她一眼,“你困了就去睡罢。”
这老妈妈今天一天都在午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成媪也没多推辞,把长柄扇丢给她以后就自己退下去了,临走前又唤宗湘和卫楚进去接着服侍。
桑陵再略坐了会,又在屋子里踱步消了一会食,就去净房洗了澡,而后钻到帐子里去了,卫楚在门边用拂尘赶着蚊虫,宗湘就在墙角点香,另有两个奴仆给外堂内室的铜灯里上了酥油。
到戌时中聂策才回来,人还在廊庑上褪履,酒味就扑到了后室,桑陵半坐榻上看书,举着灯去瞧,看那人行动间倒不像是醉了,应不识和边上的几个奴仆都没有扶他。
她踌躇了一会,就撩开纱帐走过去,“你喝酒了啊?”
“啊。”聂策盱眙看她,又把足衣也脱了,“和高阿满喝了点,又在仙客来遇着丘函了,拉着他一道再喝了会。”
倒是好久没听说丘小胖的消息了,她就蹲在了边上,“我上半年到青山寺去,都没有见过他,他没有念书了吗?”
“这年智家改了规矩,商户子弟就不准去了。”聂小侯爷将足衣拿在了手里,奴仆上前接过,应不识递了蜜水过来,这人一咕噜就喝完了。
虽然看样子不带半点醉意,但是举动的细微处还是与平时不尽相同,譬如他现在就直勾勾地盯着桑陵瞧。
往前也不是没有对视过,但那都是在正经说话的时候,要有个眼神来回,都是合乎情理的事。这么看得她都怪不好意思的了,便又一把站了起来,悠悠然踱回后室,“那他是不念书了吗?还是家学啊?”
“听说现在也有商户子弟专门的学房了。”聂策也懵怔地眨了眨眼,将方才骤起的念头散去,刻意压着些声调,方才能显得自己还很清醒。
桑陵就“噢”了声,站在榻边出了会神,就撩开半边纱幔挂到了铜钩子上,将豆形灯搁置一边炕桌,她爬了进去——
可那挂起的半边纱幔并没有取下来。
他们的聂侯爷就在门边又坐了会,后进净房洗澡去了,今日且由应不识进去帮忙,也没磨蹭太久就出了来,身上的酒味散去许多,在行障那头换中单。
帐中的女儿眸光刻意避开,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又过了一会,奴仆们鱼贯退下,应不识最后收尾,给两盏连枝大灯盖灭,一室灯光就剩了半边,光线从墙边的嵌贝鹿镇上折射,那头雕刻小鹿就好似在冲着帐中人笑,桑陵呆了呆,仍旧坐得端正。
聂策那厮就正从行障后出来,一如既往地从她边上抱走了一床衾被——虽是夏天,但他也不是光秃秃的睡下,胸口也都还要盖些东西的。
瞧着少年郎结实的背影,圆房的念头就很清晰地窜了上来,这事间不容缓,要办就早些办了。她遂理了理乱糟糟的思绪,鼓起勇气再开口,“那个——那——天这么冷,你日日都要睡地上嘛?”
话毕,一阵寒噤袭来,她到底在说什么?白日聂太公都中暑了,入夜成媪都还在给她打扇子呢,什么天这么冷啊,她到底在说什么。她悄然抱住了脑袋,欲哭无泪起来。
却是等了一会,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不见有什么回话和动静。寂静得甚至有些窒息。
她又不确定起来:是否是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小,前头的人并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没听见。
就将脑袋从双膝里抬了起来,一点点探出了身子。
才见那人还站在阶下的,姿势稳稳当当,根本就不像是醉了。
不过聂策也没有因为她荒诞的言语发噱,倒是回身正经注视了过来。
“你可要想好了。”他说。
于是她蹭地就坐直了,将一条腿盘了起来,语气里故作平稳,“我有什么想不想好的?”
聂策问这样的话,难不成前头还是在顾忌她,怕她不愿意?
她低眉自忖了一会,却也能易地而处:他要是介意她心里还有高恒,不愿意圆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谁会想自己的伴侣,心里还有别人,同床异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