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喝酒的人,自然也知道头回喝酒的人会是个什么状态——第二日起来定然是要磨一磨时候的,要待彻底恢复,少说一两个时辰,身子骨再弱些的,估计得缓上个小半日。
聂策就预备正午过后来接桑陵,他手上事多,也就这会有点功夫。
“马夫人可还撑得住?不识,去宫里请太医来。”他步伐沉稳,语调醇厚,先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所有人,最终目光落在了廊下跽坐着的桑陵身上。
马氏直喘着粗气,瞅见聂策时明显惊了一下,握住腰腹的手一抬,痛苦的呻吟声顿时就弱了下去,阻挡得也快,“家下有医者,不必请太医。”
连桑枚都下意识地躲到了几个奴仆身后。就见她娘由婢女服侍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雪籽,面色难堪。
母女俩都是知晓的:聂策是真能请动太医,到时候她这个孕妇的身子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由人瞧出来。
其实马氏方才这么一闹,不过是为了镇压住桑陵那丫头,也好让她少张狂些。
毕竟也不过一个才及笄的姑娘,突然就变了性,她只当她是硬撑的,被桑凤娥养了一年,以为学着她姑姑的手段,就能压自己一头了。
谁成想这聂家郎突然回来了,他不是清早就自己走了吗?
冬日的寒风吹拂在众主仆身上,秋园里一下子就寂静了下来,逼得廊庑上的人也彻底清醒。
尽管桑陵方才确实被气急了,一心想着鱼死网破,可当此刻冷静下来,却也不至于生出多大悔意,倒是终于得以出一口恶气。
马氏之流是不能给好脸的,纵然此人还不至于真攻击到她,可也如同耳边一只嗡嗡个不停的苍蝇,但凡她出现在眼前,就总要叫唤个两声,让她心烦一下。
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她又何必再三给好脸。
……
桑陵同聂策上了回侯府的马车,二人一路未有言语。
她作势去抚平裙角,起先还在回味方才的事,过了会,才瞥了眼身侧的人。见他侧首那边车窗外,也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清早听说他先走了,她确实有些怅惘,心里也很清楚是为什么,昨日夜里的事,她还算有些记忆,当时不过是借着醉意,行事比平时大胆些,将藏在心底的东西倾泻出来。
好巧不巧进来的人是聂策,好巧不巧他也知道她和高恒的过往,她便很自然地问了那些话。
清早用朝食时,连成媪都在说“步子是往前迈的,路是往前走的”。她也确实生了悔意,觉得自己这样对聂策委实过分,纵然二人没有夫妻之实,之间的相处也不像夫妻,但毕竟又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当初他真心想帮自己和高恒,她也是实打实拒绝了的。
那就代表这个事已然过去。
昨日回门宴上,他还大大方方和高恒说:木已成舟,他会履行好他的责任。
转眼到了晚上,她却将他的尊严丢在了地上,还在追问关于高恒的事。
从他的角度来看,只怕也会觉得莫名其妙,也要生气。
是啊,木已成舟,人终究不能总往回看的。
“昨日夜里,我……”她索性对坐过来,一语未了,就被聂策立即止住了,“没什么。”
他回答得异常迅速,就好似在等着她提这事,又好似是生怕她提。
聂家郎说完回首望来一眼,似乎也思忖了一下,嘴唇翕动。她也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人的怒火,顺从地低眉敛目,保持缄默。
可不料他再开口时,说的竟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等回了府,我往祖父那儿去,下午还要去大营,你且自行安排。”说完一扭头,就又将目光放到窗外去了。
她愣了愣,便只得小心地道了个“好”。
*
此次聂策回长安,说是待十日,但其实没两日他就走了——还正是挑的年上来的头一日。
当夜东西两府几家人在静思居内办下年宴,他这个侯爷也没参与,听说是被留在了天门殿。
为此,这个年宴办的十分冷清,聂太公小坐一会就回是非堂去了,昭玉夫人只让桑陵回房将聂策南下交州的物事预备好。
于是她没坐多久也告退了。
这也是昭玉夫人实在不清楚午苑内的情况,其实桑陵又哪知道聂策要收整什么?
亥时出宫回府,他身边那侍从应不识很快就帮他收拾好了,不到一刻钟统统打包完毕,聂策本人甚至都没入午苑,确认了行囊以后又分别去了一趟是非堂和云月榭,给祖父和母亲告罪辞别,而后直接往交州去了。
虽说知道他的确人忙事多,连日来皇城、天梁大营两边跑,难抽出时间是正常,但桑陵又总觉得还是为那晚的事,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一声不吭的——上次去交州前,他尚且知道提前说一说,之后回来,他若是入了宫,也会令人留话与她。
这次就特别赶,赶到一句话没说,一面也没见。
就连成媪也发觉出了不对劲,事后不免还是来提了一嘴,“少夫人以后切记留神,尽量别在侯爷面前提起少主了。”
尽管跟随了桑陵,但成媪称呼桑凤娥和高恒仍旧是女家主与少主,她略有讶然,却也还是头回听成媪唤她夫人。
新年上来,各人总算是能松懈一些了,府中正有好几家仆妇家奴告了假,回各自老家去了,所以园子里头也冷清。
午苑内是如此,四叔婶的景苑也是如此,过了几日,四婶章氏就又来小坐了会,
这年轻妇人啜了口热奶,和桑陵提起了雅女的死。
尽管一个奴隶的死还不算能搅动多大的风雨,但出事那天就在新婚夜,还是新妇带过来的唯一一个媵婢,要是日后运气好些的,说不准都能得个侯爷妾室的身份了,那么众人多少也记挂着。
昭玉夫人早两日才把这事的真相公布开来,对府中的说辞——便是那奴仆奸杀的。
章氏不免就要当着桑陵的面惋惜几声,又念叨起侯府内的一众家奴们,“从前两府不在一块时,其实都还好,两边什么都是分开的,东府里头的人虽然多,但大夫人管得紧,哪家是哪家的,签了卖身契的奴才,还是打杂办事的,都要正经记录在册,可自打两府合并以后,就全乱了套了,两边的人互相走动,也没个顾忌。”
敢当着她的面直接说雅女的死,这个四婶,又是不是背后的凶手呢?
“怎么不接着立规矩?”桑陵也就用玉盏轻轻呷了口,面容平静。
“大夫人之前也想立规矩来着,中间大约是和二嫂有些意见上的分歧,用人的规矩就一直没能定得下来,拖着拖着就到如今这样了。”
连日来,桑陵也见识到了昭玉夫人管家的能力了,要是能让妯娌间生了分歧,一个规矩都定不下来,可见的沈氏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了,只是几次晨昏定省看下来,又不觉得此人是个多霸道的角色——她忽而想起聂策之前说,二婶是个绵里藏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