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入冬时节的长安城,空气中似乎总弥漫着一股子碳木的味道,又或许是国朝人家常年熏香的原因,这味道并着炭木灰从鼻息入脑,总令人觉得微微头晕——眼眶中若有热泪充盈,将视线模糊,便更加深了几分梦幻。
桑陵明明很清楚自己此刻在做什么,却又有一半的意识觉得——这一刻好似是在梦中。
天知道她在梦里有多少次对高恒说过这话了。
地灶对面的男子将目光挪开,放到了二人之中的银炭上,脸上向来带着的淡淡笑意敛去,好似是为难、又好似是有些悲哀,但她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表哥。”她撺紧了衣袂,“东侯夫人已经带着东西上门了,我偷溜出来的,你能——”
“阿陵。”高恒终于将视线从灶火中抽离出来,他沉沉地说,“我与周家女儿已经有了婚约。”
地灶上的铜壶烧得滚烫,将屋中静止的空气都蒸腾,桑陵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过依旧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那你真的会娶她吗?”
若是真的想要和周家女成婚,那时又为何要为了此事和桑凤娥闹翻,不惜动了情绪,伤身到晕厥?
他的心里是没有周家女的罢,他从来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周迎不是吗?就连聂策那么一个同他交好的人,都从未问起过高恒和周迎的婚事。
可是现实往往就要同设想完全反着来,她尚且抱有希冀,就只见对面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刻就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却仍旧是不甘心。就算是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又如何?她的灵魂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她尚且可以为了谋求生存,在表面表现得渐渐适应,配合着这时代下的任何规矩,毕竟一个年幼的女孩身单力薄,也无法做到与这里几千几百年来形成的大环境抗衡。
可就这么一次,让她放纵一次,做回真正的自己,哪怕这一辈子就勇敢了这一次也好。
“那你,你真的喜欢她吗?”她终于将脸上的假笑放下了。
却没有立即等来高恒的回话,他再次避开了她直白到几近疯狂的对视和言语,“我令阿山送你回去。”
巳时的日头此刻正从窗棂缝隙淌入,小女儿跪坐挺直的身姿便一点点地垂了下去,阳光扑打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轻轻一闭,便是两滴清澈的泪珠。
桑陵是在沉静下来的半刻钟后走的,送她过来的成媪就在门边听了个全程,阿山和雅女候在门后,更是将所有场景收入眼底。
两个小的听从少主的安排,迅速送女公子回了桑府,成媪沉吟片刻,这一回倒没有急着去告知女家主了,就在廊庑上驻足了一会,翘首望向灰白的天际,叹了很长一口气。
……
桑陵回桑府时已近晌午,后院的门自然是早关了,阿山便只得拨马又转到了前门。桑家府宅前后完全不同,这一下,全府上下就都知道陵娘子偷溜出去了——不过桑陵豁出去这一把时,压根就没想过后果。
上午那会儿,东侯夫人后来大约是想见她,马氏便叫了人去秋园唤人,逢着桑陵正溜去了高府,人自然就叫不过来了。
马氏正不想将桑陵嫁到荀家呢——这样家境尚可,儿郎也还不错的人家,又怎么能让桑陵攀上?便刚好有了借口,言语之中颇富深意,“她向来是如此,我从来也管不住她,夫人瞧瞧,早前我就说了有客至,府中的女儿们且需得安静着,偏她忙不迭跑出去了。”说完悠悠然喝着雪饮,再是沉默不语——便算是婉拒了这门婚事。
东侯夫人虽困惑不解,想要挽留一番,但奈何马氏实在口齿便给,怎么旁敲侧击的都让她接不上话。若是连桑家主母都如此,她还能如何?犹豫半晌,最终只能先领着儿子悻悻然回去了。
东侯母子刚走没多久,逢着桑武刚回来,一面换了衣裳,一面问起了方才府中的事,听完才想起将昭玉夫人赠镯的事提起来,“亏得你没急着应下,那对手镯我已让阿陵收下了。”
行宫回来的头一日太忙,他还没和马氏提过这事,后来忙着忙着就混忘了,直到今日听说荀家来提亲才想起来。说着,又将前头皇后和昭玉夫人先召见过桑枚,后再召见桑陵,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统统与马氏合计了一番。
“只怕是挑了挑,最后定下的阿陵,她的年纪还是合适些。”
马氏当即面色自然不大好——还是重重叠叠的躁意翻腾上来。自己养丑桑陵这么些年,短短一年就叫桑凤娥给养了回来,一转眼就抢了原该属于阿枚的好姻缘?方才刚拒了荀家,就是认为不够桑陵去配的,不成想后头还有个家室更瘆人的聂家。
那聂家是何等背景?光一个聂太公聂达,就足够撼动整个国朝政坛了的,甚至儿媳都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那聂策自己更是早早被封了侯。
这一家子究竟是怎么看中了桑陵这么个野丫头的?
难不成还是在上次的桓林山秋狝中看上的,就单单因为她那一张脸?这叫她如何能平静得下来?早知道就一口定了荀家,说不准后头还能道是自己不知情,礼都收了,只一口定了桑陵和东侯世子的婚事作罢,总比让她攀上了聂家要强。
马氏还沉浸在自己的悔意当中,尚未言语,桑武却在回味着马氏方才的回话——桑陵不见了。
他忽得想起上回从桓林山回来,下人回说桑陵先去了一趟高府……这位桑家家主的脸色一时不禁沉重几分。
二人就在郎香阁前堂坐到了近午时,直至见着从前门回来的桑陵,径直令人将她唤到了祠堂前去听训。
“上回,你先去了你姑母家,我未曾说过什么,这一回缘何又要私自过去?”桑武脸上怒意显然。
若是换做之前倒也罢了,可在桓林山行宫时,他已让桑陵收了昭玉夫人的赠礼,虽说还没有到上门提亲的那一步,但国朝礼仪尚在,女方收下婆家的赠礼,便相当于同意了。往后不说多拘束自身,起码从当下起,就当是安分守己等男方上门。
再若实在要外出,也理应待家父母许可过后。
此般一而再的莽撞行事,便是去的姑姑家,也终究是对家规的视若无睹。
尤其桑武如今位列三公,莫说是他自身了,膝下子女的教养问题,也能被人揪出来,轻易的做了大文章。
“我看往日还是太骄纵你了!”桑武从家令手中拿过编绳,令桑陵面祖宗牌位跪下,朝身后用力抽了三下。
桑家祠堂前隔着一条廊道,便是在前院里头,也能听着那几道抽打声,里外奴仆纷纷噤声。马氏候在边上,缄默不言。
阿山是跟着桑陵主仆俩一同过来的。因忌惮会出事,便跟着一道入了桑府,不想就遇着女公子被桑太尉提到祠堂训话,后又令人将主仆俩都关了进去。
两边厚重漆红木门被拉上,砰的一声,他周身一颤。桑太尉也没有交代要关女公子多久,将手中编绳丢下,便是拂袖离去。马夫人扶着腰身嘱咐了几句什么——阿山尚未听得清楚。下一眼就见两个仆妇落了木锁。
到底还是个小女儿,何至于关得这么死?
他跟着外头的桑府家丁再张望了一番以后,越发慌错,便二话不说匆匆逃出桑府,架起舆车回高府去了——
雅女是等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后,才来搀扶上桑陵的。
祠堂里虽然昏暗,但好在南面的门窗尚且透光,又正逢午后日头正盛,这里头便还不算多昏暗。桑陵撑着地板起身,背上倒说不上多痛,只是有些冰凉,还有些痒,她拍了拍手掌的灰尘,一闭眼,热泪便滚到了下颌。
心中的酸楚却还不是为桑武动手罚了她。更多是为早前在高府时,表哥的拒绝。
其实冲动过后,她才后知后觉,或许他是早就拒绝过了的。上次从桓林山回来,她那些话语根本都不算是暗示,能和她对上心斋的高恒,一个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能读不懂她话里头的意思?
除非他是不愿意懂,不愿意伤害她,才刻意做出来的回避。
而她居然还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再一次的回到了烟水居,将求娶的话毫无保留的倒出来。
当日姑姑说:表哥是为了同周家的婚事动怒——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她怎么就能断定是表哥不愿意娶周家女。
或许里头还有别的缘由呢?是表哥觉得时间不太对,怕怠慢了周家女?又或者是觉得姑姑没有带他一起去,礼仪上亏待了周家女?
她怎么能就一厢情愿地认为,高恒是不愿意娶周迎,而同姑姑吵起来的。
她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
*
马氏回知雨居后的当即就叫桑枚过来了。——不是今日听家主说起,她竟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先召见了自己女儿。
“为何没有同我说?”
桑枚双手藏在袖中,怏怏回答,“行宫第二日,娘娘确是召见了我,与我亲切相谈,后昭玉夫人和聂侯爷也来了,但娘娘再与昭玉夫人说过几句问侯爷的话以后,就没有再问我什么了,再然后——”忆起当日,以及后来种种,她抿了抿嘴,“再然后,娘娘就说今日就到此,便让我退下了。”
那日她自认为表现尚可,皇后娘娘定然会觉得她礼数周全,由此更满意,不料后来野游会上她被蛇咬中,又被桑陵泼湿衣裳,连扇了两个耳光,事后她被太医治好,回府后甚至都不敢和母亲说起这些——就怕母亲生气,气自己竟被桑陵当众下了脸。连带着之前被皇后娘娘召见的事也就一同没说了。
桑陵如此失了她的尊严,娘娘定然也要大失所望了。又叫她如何与母亲说起其中种种?
“为何会叫你退下,可是你表现不妥?”如她所料的,母亲先是责问起来。桑枚就垂下了眼帘,“我并未有逾举的举动,一言一行皆在礼数之内,娘娘也未有不满神色。是——”她吐了口气,却忽地记起最后那一下,昭玉夫人好像朝皇后娘娘摇了摇头。
“好似是昭玉夫人……”她吞了口口水,“娘娘问到了聂侯近来种种,昭玉夫人再回答,也望了我几眼……”就又将那日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给母亲,以及——最后昭玉夫人的那一摇头。
“是她对你不满意?”马氏问。
“我不知晓,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昭玉夫人。”
往前桑枚流露在外的名声,也基本都是好话,昭玉夫人也断不可能一见面就对她不满意的罢?还是说还有别的原因?是桑凤娥在这其中搞了什么鬼?马氏自忖着摇了摇头——以桑凤娥如今的地位,连昭玉夫人的一根脚指头都碰不上,她如何去那位皇后妹妹面前诋毁桑枚?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娘娘既然都已经看中桑枚了,就因为昭玉夫人不同意,转眼竟又瞧中了桑陵?
难不成真是因为年纪?
那也太亏了。
马氏忽而觉得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了。
竟然让姜氏这个女儿捡走这么大个便宜去了。
要不是桑枚先被瞧中,估计现在都没她什么事了,到头来,竟让桑枚给她做了引路人,倒成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