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马车行至城中时,上空已是乌云堆积,等到了高府门前,暮春的雨水就好似一道帘子一般,遮住了车内人的视线。
成媪和雅女还在擦拭着她的裙裾,马夫冒雨先入府,取了两把伞过来,她便挥手止住了二人的动作,“回去换套新的,反正这衣袍也要换了。”
说完下车,正逢高恒刚回来。
男子单骑一匹赤棕筋马,身上乃是一套完整的蓑笠。桑陵视线往下挪了些,见他腰侧没有佩戴药笥,便知不是出门问诊去了。
“表哥从哪里回来?”
女儿家清脆的声音传来,高恒下马朝她笑道,“舅舅那儿。”
少主回来了,门边立即围上来两个家奴,牵了宝驹回马厩,又接过他手里的琐碎物件。
兄妹俩就一面说话,一面并行入府。高恒在廊檐上卸了斗笠,说,“舅舅今日还提起,问你书念得如何了。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光顾着你的身子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哪儿怪怪的?桑陵轻轻一皱眉,旋即回说,“这月里夫子都在讲经书,上旬也说了《左传》。”
“那你听得如何了?”
“我还在识字呢。”她低眉温声,“只能听懂一些,还不能自己引经据典的用出来。”
高恒闻言,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几分,“那就很好了,你这才听了多久,能懂一些,已经是胜过不少人了。”说到此,才留神到桑陵的裙裾,“这是怎么了?”
表哥一皱眉,神情霎时严肃。要不是表妹还有点胖乎,垂眸难一眼看到她腿边,也不至于现在才留神到。
“啊——”桑陵就低头撩了撩裙角,“写字时没留神,给砚台拂下去了。”
说完无话,好在高恒也没有追问下去,她就又自圆其说地笑了笑,“怪我,案面东西都不收整好,我先去更衣。”
等换了身干净衣服回来,高恒还在画堂里头,桑凤娥却未归,卫媪说是往东侯府和东侯夫人说话去了,她便寻了毡席落座,又问过卫媪几句,只等姑姑回来一道用饭。
高恒也没坐着,往一旁博山炉里配了香,就踱步去廊下赏雨去了。
男子长身玉立,实在惹人注目,桑陵无意识地将视线投了过去——不同于国朝士大夫们的装扮风气,表哥平日多穿浅色,像今日这样的天候,便是有蓑笠革履护着,换做常人难免也要沾上泥浆,他的衣袍上却半点污渍不见。
就不禁心道:医生都是好洁的,亘古亘今都是如此。
“这几日玄文是不是没在学堂啊?”廊下的人突然回眸。
高恒的瞳仁仿若一双黑曜石似的,还带了些审视,桑陵怔忪片晌才回话,“是,没见着他。”
“那你今日上学如何,没遇着爱生事的学生罢?”
看来她这表哥还真了解智家门馆的情况,一听说聂策没去上学,就立即联想到了她在学中会不会受欺负。
对京中世家子弟的习性,也很是了解了。
“还好,就同往常一般。”于是她笑着将视线收了回来。
杯中热水雾气升腾,女儿家脸上的笑已是无声无息敛去。
“那就好。”高恒也没跽坐她对面,自然瞧不着她此刻的神情,过了一阵,又念起了她的病情。
“这几日你身上可还有发痘子?”
廊下雨声渐渐的小了,桑陵再昂首回道,“倒是没有发了,只是红印犹在,净脸以后尤其明显。”
这是皮肤角质层受损的表现,她自己也知道,恢复到这一步,用药也只是治标,想要完全健康,还得靠慢慢养着。
高恒当然也清楚,颔首“唔”了声,不免再谆谆嘱咐,“饮食上多注意,少食辛辣油腻。还是得多健脾益气,过两日我再添几服养肤药送去。”
“好。”说罢,身前的人便又将目光放回到雨水上去了,桑陵跟着一同翘首望了起来,忽得心平气和许多。
*
后旬几日,她往门馆上学便都是落座前头原座上去的。
少了正面接触,儿郎们刻意的嘲讽也就难收入耳中了,加之她从来也不去主动回应,久而久之,曹信也少再来为难她。
门馆一旬一休沐,展眼挨到月底放假,头一日学房里就少了许多学生,这两天夫子病了,便是由智家门生领着学生们读书,到了最后一日下午,门生也都不管了,干脆就是大家伙各自看各自的,等同于自习——午时从青山寺回来,留在学房里的人就更少了。
连代成君都回去了,最前列的女学生只剩下班乐和桑陵,后列的男孩也只有两个,一个向来不怎么说话的小胖子,桑陵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还一个是学房里出了名的学霸,唤作荀进,平日讲学中,夫子就多是和他问答。
不过这人瞧上去性子孤傲,不论学中还是前往青山寺用膳,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桑陵也不太了解他背后的身份。
到了申时初刻,班乐也都走了——高府的马车一向都是到点来接的,她便没有起身,待写完最后一个字,见主座上的门生也不见了,窗前日光橙黄,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就不禁环顾起了四周,见那小胖子还在。趴在竹帛上睡得正香,口水都流到了书案上。
这场景倒也诙谐,桑陵想,现在学房里就只剩下他们这两个小胖子了。她拿毛笔点了点案面,想要叫醒他——不然等到日薄西山,露水起来,可就该着凉了。
小胖子却没被唤醒,甚至于隐隐的鼾声传来,还睡熟了。
桑陵索性就又咳嗽了两声。
还是没醒。
“嘿。”她忍不住出了声。
“我看着她的,我在看着的!”小胖猛然抬头,也不知是和谁说话,待恢复清明后,才慌错地抓了抓后脑勺。
桑陵只当他还是在梦里,忍俊不禁,“下学了,家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