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在最正经的时刻谈论最不正经的事,符合刘邦一向的行事风格。
陈平侧脸回望了一眼身后远方那依稀可见的汉营,心里有些感慨,他与赵尧的昔日的情谊,因为他不再选择一再地忍让戛然而止。
赵尧那个人极聪明,只可惜野心太大,对自己又缺乏足够的认知,又是一个认准了奔头九头牛拉不回的主。
有好几次,平素与陈平私交不错的夏侯婴私下找到陈平,说是因着有两次顺路用刘邦的车驾载了戚夫人母子俩一程,被赵尧知道了抓住这事不放, 三天两头地把状告到刘邦那儿,害得刘邦骂了他不止一次。
其他的各种有的没的小状,赵尧也没有少告过,夏侯婴让陈平劝劝他的同乡。
其实用刘邦的车驾顺便载一下沛县同乡,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直以来,夏侯婴都是那么做的,刘邦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
偏偏赵尧要用一个叫做尊卑有别的道理来约束刘邦麾下的人,搞得天怒人怨的,他还不自知。
不知道咋回事,刘邦明知道赵尧在小题大做,却像没看见似地任他作,然后以赵尧给的理由约束众人。
记得陈平刚到汉营时,常看到那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们述完职,在刘邦的帅帐中找个地儿,或坐或卧,甚至还像使唤自家的奴仆一样,让身为中涓的夏侯婴为他们端茶沽酒的。
那些都不算什么,他们是同乡,相互关照是应该的。
可是,自从兵败彭城后,刘邦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开始对有些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起来。
在所有与刘邦或近或远的人中,赵尧最先捕捉到这一信息,对刘邦的各种不方便公之于众的想法,各种摆到台面上。
而那些感到被赵尧约束得不自在的将领们,自然对他各种不满意,无奈他是刘邦身边的近臣,又有刘邦袒护,谁都奈何他不得。
最有意思的还是刘邦,明明是他心里不爽,赵尧替他得罪的人,被赵尧告状的那些个将领找到刘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时,刘邦却假装大方地做了人情。
而这些,赵尧明明是看在眼里的,还是作死个不停。
有好些次,赵尧出门办事时,都遭遇到了诡异的天外飞石或者是其他找不到出处的意外伤害。
陈平找过他,告诉他自古以来,再强盛的王朝,也是由君主和臣下构成的,要他注意自己的言行,不然得罪的人太多,到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赵尧不但不领情,还转头就把陈平给告了,害得刘邦对他一顿好骂,甚至一直对陈平都非常看重陈平的刘邦自那以后对他都很有几分疏离。
当然了,陈平对赵尧,自那以后,也是能躲就躲,再没有了在濮阳楚军军营时的那般亲密无间。
当陈平再一次被刘邦骂得狗血淋头后,赵尧找到了陈平,就像是最先在濮阳那样,两坛桂花酿,五斤熟牛肉。
赵尧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毫无芥蒂地推开陈平住处的门,然后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熟稔地坐到陈平榻上,
“吃吧,喝吧。我们哥俩这么辛苦,到头来,不就是为了这点子劳什子么。”
现在的赵尧再怎么伪装,也装不出当初的心境来,陈平可不敢吃他的东西,要了命事小,不死不活地还要搭上全家人,那才是最可怕的。
赵尧一进来,一点客套也不没有,即使陈平没有要吃的意思,他却像是不知道似地,从陈平处寻来了一漆碗,然后像是喝白开水一般地自斟自饮开了。
两三碗过后,他的脸上有了久违的血色,才开了口,
“平子,咱认识有多久了?”
陈平没有说话,赵尧和他虽同是赵国同乡,但两家离得着实远,所以一开始他们并不认识。
直到有一天,他狼狈异常地从魏王咎那逃到了项羽处,项羽见他是个汉子,给了他都尉一职,手握项羽近卫的权柄,一时间也算个人物。
也就是从那时起,项羽帐下一个叫赵尧的自称是陈平同乡的找到了他,并给予他关于楚营中各种关系的第一手的资料,助他在楚营中很快地就站稳了脚跟。
那时候,他心里是感激赵尧的,把赵尧当成了金兰兄弟。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的。
赵尧居然是刘邦埋在楚营中的间者,而且还是很成功的那种。赵尧在给予他帮助的同时,也给他埋下了不得不离开项羽的隐患。
那就是不断地明里暗里地让范增觉得陈平这人不可靠,然后处处针对于他。
老实说,陈平后来也知道了韩翊也是刘邦的间者,也是逼他离开楚营的一个重要棋子。但两相比较之下,韩翊比较地有人味,他到少会顾及一下陈平的死活,关心一下他的生活。
而赵尧,做起事来,则极端很多,在他的世界里,好像世上的事都是非黑即白的,要么与他为善,要么与他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自从赵尧回到刘邦处后,不但陈平有这种感觉,刘邦身边的其他人也有这种感觉。就比如说戚夫人,平时见了刘邦的其他臣下,从来没有主动回避过,可是一见着赵尧,立马像是躲瘟神一样地躲开了。
有一次陈平见张良半开玩笑地问戚夫人过,戚夫人却说赵尧有一种能让人仿佛身处无间炼狱的感觉,一看到他就害怕。
也可以说,赵尧在刘邦这头,是孤魂一枚。
见陈平没有说话,赵尧也没有觉得无趣,他说了句,
“平子,咱俩认识,比你跟韩翊久。但是我感觉,我怎么做,你都对他比对我好。”
陈平还是没有说话。
赵尧从陈平处取了另一个漆碗,满上了,递到了他跟前,见他不接,只得悻悻地放到了他跟前,
“我很羡慕他,你知道不?他出身于世家,有父母兄弟照拂,从小吃穿不愁,还有书读。甚至落难时,还有苟敬的儿子豁出命去保他。他有的这些,我十辈子也不会有。”
自己的不幸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这世上生命里带着缺憾的人太多了,有的人,就很会做人。
“我和你一样,都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所以,看到你,我格外地亲切 。你以前说过,很羡慕我双亲俱全。
可是你知道不?双亲俱全,有时候比孤儿还要惨。”
赵尧猛地灌了一口,眼睛里湿湿的,
“我小时候受欺负,是因为我家穷。穷成啥样子你知道不?就是那种一个石头从这头扔进去,然后毫无阻滞地,就从家的那头飞出去的那种。”
赵尧经历过的,陈平也经历过,可是陈平做起事来,没有他那么不择手段。
“别人磕了碰了,回家还有父母疼爱。可是我受了欺负,却不敢回家提半个字。饶是这样,我受欺负的事让我那酒鬼父亲知道了,他不会去找那些欺负我的坏怂的事,却只会在家再把我一顿好打。”
谁比谁也好不了多少,就好比说,陈平即使慢慢地展露头角,他的嫂子也要在乡社上说他是吃糠才长得那么胖的。
人看得见的场合如此,在背着别人的地方,他还不知受了多少气。可是他陈平,做起人来,和赵尧就不一样,至少,他从小到大,周围的人,就不会像讨厌赵尧一样地讨厌他。
“直到后来,有一次,我们里公家办喜事,凑不够人手,拉我去帮忙。我才看到,有钱人的生活原来这样好。
他家有好多漂亮的我叫得上名字的或者叫不上名字的家具,还有吃不完的粮食和肉。而且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对他都是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暗自发誓,一定要过上他那样的生活,富裕,而且,受人尊敬。”
陈平家那儿也有里公,但是陈平专门观察过,里公在当地,只有做人处事都让人心服口服,才能得到同里的人尊敬,不完全是赵尧认为的那样只要有权有钱就拥有了一切。
陈平心里还是很讨厌没有下限的赵尧。
“我看了,先呢,我得有钱。像韩翊那样地有钱,然后才能交游于各个诸侯王,得到地位的权势。
到了那种程度,还有谁会看不起我呢?”
韩翊能得到刘邦和项羽处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世家子的身份。在这一点上,他陈平没有,赵尧也没有。
陈平已经多次跟赵尧提到过即使没有韩翊,刘邦或项羽也不会把一些大宗物品的专卖权交到他手上,所以这次,破天荒地,他没有吭声,只是淡淡地讽刺了一句,
“要不你去跟王上说,把我的都尉和监军的权力也交给你。监督那些个将军的一举一动,可比做商人得劲多了。”
赵尧的脸色一顿,头像小鼓一样地晃了起来,
“不,不,不,你做的那些个事,我可做不来。眼见着那些个将军们找你的错处,你把他们收拾得顺顺当当的。要是换成我,早被人打死扔一边了。”
陈平讽刺地睨了他一眼。
“韩翊家族几百年,在各地官府都有人。所以,他能把货物输送到各地,还能把钱收到手上。这也是为什么你跟王上说了那么久,他即使那么信任你,都没有把你想要的交给你的原因。”
赵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阴沉难看。
如果非得这么说的话,出身,的确是他和陈平永远也跨不过的鸿沟。他也明白了,为何魏无知的才能远在刘邦身边很多人之上,但是却始终得不到重用的原因。
因为他出身高贵,有号召力,没办法让刘邦安心。
但是,他还是很想像韩翊那样大把地日进斗金。
“如果我是你,与其去挖韩翊的墙角,不如与他为善。自己找一个两个的好卖点,让他代做,你坐着分成就是了。
只是这许久,你在王上跟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他那么些坏话,不知道他听了后心里会怎么想,还愿不愿意与你合作。
还有,王上最敬重的子房先生家,与韩翊家是世交,所以韩翊在犯了一些小错后,看在子房先生的份上,王上总是会宽容他一二。”
张良在刘邦心中的分量,赵尧可是看得真真的。当他听到陈平的后半句时,一想到自己无数次当着张良的面数落韩翊的种种不是,心里只想扇自己耳刮子。
“银钱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我算是看懂了,楚汉之争后,王上得了天下,首先要封赏的,就是那些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们。
至于说你我这等文吏,银钱是才是最可靠的依仗。不论多艰难,我都得让韩翊与我合作。兄弟,谢谢你给我说了这许多……”
赵尧边说就边要拍陈平的肩膀。
陈平之所以向他透露那些,是因为楚汉之争越来越激烈了,以后韩翊的身份会更加地微妙。这时候少一个人在刘邦跟前进谗言,韩翊就少一份隐忧,所以,哪所是以一部分利益来换,他也要先稳住赵尧这个瘟神。
陈平是为了韩翊,而不是为了赵尧才说了那许多。
他一把就抓住了赵尧伸过来的手,冷冷地说道,
“谁跟你套近乎?没听说过‘亲兄弟明算账’吗?你也得拿出对等的诚意来,这兄弟才有得做。”
以前陈平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他,赵尧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然后才收回了手,尴尬地问道,
“只要赵某能办到的,陈都尉尽管提。”
陈平要的就是赵尧的这句话,有些事,他在刘邦跟前说话更管用,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边,从彭城逃亡时,一个代写家书的掩护我出了彭城。现在他落了难,逃出了彭城,衣食无着。我就想着,他写得一手好字,想为他在王上身边谋一个文吏的差事。
但是那个人惫懒异常,我一直怕举荐后王上会怪罪我所荐非人。既然你要还我的人情,那你就替我做这事算了。
还有,那人是洛阳人士。”
陈平说了半真半假的话。那个人是懒,但是容貌佚丽,还有绝世的手艺,这些都没有告诉赵尧,怕他忌惮。
再添了洛阳人氏,等于在变相地告诉他,人爱籍孺可是与韩翊是同乡,要赵尧好好地把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