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方诚和韩秉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体内的愿力运转不了分毫,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
陈雅兰缓缓起身,她并没有走向两人,而是来到梳妆台,拿起红红的胭脂,抹在嘴唇上,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开心地笑了。
“夫人你真美。”
她轻声说道。
伸手想要触摸铜镜里的“她”,但那个“她”却只是虚影,指尖传递回来的只是冰冷的触感。
“哈哈哈.....”
她低声笑了起来,带着愤怒的笑。
“为什么!”
她朝着门外大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又纵身来到韩秉铉面前,重复了三声,每一声都带着愤怒。
“哈哈哈.....”
说完,她又笑了,冰冷无情的笑。
“白花城一个偏僻到不能再偏僻的县城,为何能得到冥司府阴官的大驾光临,我犯了什么错,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冷冷地盯着韩秉铉,却没有让对方开口回答。
“我没有错。”
她说道。
“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犯过的最大错误就是我没有错,哈哈哈哈,你敢信吗,不,我自己都不敢信,天呐,我竟然是个好人,是百姓口口称赞的大善人,哈哈哈,多么好笑啊,真的好好笑。
记得我第一次在长生帝君塑像前上香祈愿,那时候我只有六岁,他们让我把香插在炉子上,我照做了,头顶上突然幻化成和蔼的长生帝君,他一脸慈祥地看着我,抬手将一只绿色的发光虫子按在我的胸膛。
我吓坏了,我的身体里长虫子了,好怕啊,我要回家找妈妈,可是,我怎么也动不了,他们控住了我,之后来了好多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惊喜和不可思议。
有位老伯伯笑着对我说,要帮我保管好虫子,等长大后再还给我。
我一听赶紧点头答应,快帮我把虫子弄出来,它在我的身体里爬来爬去,好可怕,我要被它吃掉了,快救救我。
所有人听到我的话都笑了,哈哈哈哈,现在想想我当时的话,太值得笑了,好可笑啊。
后来我长大,知道了那位老伯是长生殿首席,也得知那发光的虫子是长生帝君的传道弟子资格,我有多后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将它拱手让人?
没有为什么,就算我不给,他们也会动手抢过去,然后对外宣称是我自愿放弃资格,哈哈哈,一群长生殿的老狗,你瞧他们的样子是多么慈祥,和长生帝君一样的慈祥。
我认命了。
再后来我拜了长生帝君手底下一个仙人,虽不是长生帝君的亲传,但也算帝君门下,我成为一名有后台的修士,努努力,就有可能得道成仙。
某一天,我看到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他和当时的我一样天真可爱,白白嫩嫩的皮肤,能掐出水来,看着就招人喜欢。
我感受到他有一只发光的虫子,那是我的。
哦,原来他就是首席的孙子,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瞧那白白的脸蛋,和他爷爷一样白,白得像那棺材里的死尸,像粪坑里蛆!
我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让他看到我,可为何,为何这个该死孩子,他要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叔叔,我看着你好亲切。
去你妈的亲切!
你肚子里的虫子是我的,能不亲切吗?
我想这么说,但我不敢,最后什么都没说,快速起身离开了,生怕别人以为我对那虫子有念想。
我怎么可能有念想啊,我早就万念死灰了好吗,而且我有了新的道路,朝着这条路使劲,纵使艰难再多,我同样可以升仙,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们这些老狗一样,喜欢走捷径?
可他们不信,他们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坏,是条奸诈的老狗,我解释了千言万语,可他们依旧把我发配到这个一万出头的白花城。
你知道吗,我之前是要去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可就因为那个该死的孩子,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只有这一句,连回话都没有的单向问话,我就来到了这该死的白花城。
我不甘心,不甘心,我跑到长生帝君的神像前,要他睁眼看一看我,求求了,我是您曾经认可的传道弟子,哪怕我最后没有拜您为师,您也该看一看我,看一看这是多么的不公。
长生帝君的笑容很慈祥,他的眼也是一直睁着的,哈哈哈,是啊,他一直睁眼看着我。
我又一次认命了。
在我的那位上仙鼓励下,我成为白花城的城隍,二十年来,我每天在太阳上山前,打开城隍祠的大门,又在太阳落山之后,关上大门,我兢兢业业,每一个白花城出生的婴儿都会受到我的洗礼,他们都能健康成长,为天上的仙贡献愿力。
这二十年,白花城的人口翻了好几倍,百姓们都赞颂我,就连白花城外面村里的百姓,也都纷纷来我这里烧香祈愿,我做的这些, 我的努力,我希望他们能看到,但并没有,或许他们早就看到了,还在背后指着我说:
瞧啊,这个傻子。
哈哈哈,终于,我认命了。
可为何,为何,为何你们连这个小小的容身之所,都不给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向韩秉铉质问,向方诚质问,向城西的城隍祠里那位满脸慈祥的长生大帝君质问,但没人会给他答案,这个世界不需要因为,更不需要所以。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出生,不该去上香,不该得到那只绿色虫子,不该碰到那该死的孩子,不该来白花城,不该让白花城繁华如斯,不该,不该。
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哈哈哈,原来我犯了这么多错,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怎么去改正我的错误!”
他疯狂地笑着,整张脸扭曲成自己的样子,他是张瑞林,那个曾经的天才少年,那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修士,那个整天酗酒的落魄城隍爷。
“我改正不了,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帮你们改正啊,这位来自冥司府的阴官大人,你犯了错,不该来白花城,你可以走的,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走,我都已经自杀了,你为何还不走!
还有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脑子不正常的修士,你也可以走的,我给过你机会,但你们都不愿意。
好啊,那就陪全城的老百姓,一起改正错误吧,大家都不该来这里,来世希望你们两个能有个首席爷爷,也希望白花城的老百姓能投胎到京城的富商家里。
如果投错了,没关系,接着继续投,投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总能投个好胎吧,哈哈哈,没错,我的确是个大善人,你们会感激我的,哈哈哈.....”
他嗜血地笑了起来,伸出舌头,舔着沾满胭脂的嘴唇,将所有的红色胭脂都狠狠地吞咽下肚。
接着,他露出一丝不满,返回到梳张台前,拿起胭脂盒粉子,对着铜镜,将刚才嘴唇上吃掉的胭脂重新涂抹上。
看着铜镜里的她,看着她脸上那双明亮清澈的瞳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间,他流下了眼泪,嘴里呜呜哭了起来,哭声凄厉。
“夫人,我对不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当时你带着我去东市,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参加百姓的集市。
你说山楂真的好酸,我吃了口,说确实酸,你又说首饰店的老板,看面相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坏男人,我没说话,因为我不知道,你又说我看起来就是个老实忠厚的好男人,确实,哈哈哈,在你面前,我只会说一句确实是这样。
后来,突然有一天,你问我,你好看吗?
我当然说好看了,你接着说想给我生一个和你一样的好看可爱的女儿,问我愿意吗?
你当时笑容,真的好美,我能感受到笑容下的紧张和害怕,我怎能让你紧张,我怎舍得让你害怕!
不,我不愿意,我为什么要同意你!
我犯了错,动了情,我是一个修士啊,我为何要娶你为妻,你又为何要对我说这句话?”
他抚摸着那本记录册,开始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想找人抱抱,但能抱的只有这面冰冷的铜镜。
他看着铜镜里哭泣的女子,心更加痛了。
夫人,雅兰,你怎么能哭呢,都是我的错,我又让你哭了,呜呜。
不,我不能哭,我要笑,哈哈哈,我应该开心才对,哈哈哈。
他抱着铜镜大笑起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真的好美。
是啊,我就该笑!
“我们为何要哭,我们都还活着,瞧啊,雅兰,你愈发漂亮了,我亦如此,我会带着你的身体,离开白花城,去长生殿看看那些老狗,有多丑!
我们会继续行善,救助全天下的老百姓们,让他们投个好胎,哈哈哈。
好胎的数量是有限的,那怎么办,没关系,我们让那些丑陋的老狗去投怀胎,让他们做畜生,做真正的狗,吃猪圈里的屎!
雅兰,你愿意吗?”
他看着铜镜里的她,他知道她不会回答。
不,她早就回答了,他摸着胸膛里的心跳,咚咚咚,他听见了,是她的心跳声,似乎是在说:
“我不愿意。”
谁?
是谁说话?
这是谁的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他的内心升起莫名的恐慌,慌张地四处张望,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影。
最后,他慢慢回头,看着铜镜里的她,有些陌生。
“不,你是谁,你不是雅兰!”
铜镜里的女人缓缓,缓缓,咧开嘴角,嘴角上猩红的胭脂是那样的美丽,是她最喜欢的红,再配上这张脸,多美啊。
她说:“我就是雅兰啊,但,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