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比朱标还大了八岁,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浑身上下全是伤病。
这次去北方,就是硬撑着的。
本来想着回来之后,就卸甲归田,安享晚年的。
万万没想到,朱标会先他一步而走。
蓝玉一向不善言辞,此时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起那些年,几次险些成了太祖皇帝刀下鬼,全凭朱标、朱允熥父子以命相保,眼泪止不住地流。
朱标挥挥手,声音中带着无限悲凉,\"传勋臣和阁部大臣都进来吧,朕有话要跟他们交代。\"
朱允熥浑身都在抖,哀声说道:\"父皇,你再撑一撑,还到不了那一步……太医!太医!\"
朱标用尽浑身的力气握住朱允熥的手,\"熥儿,不中用了,爹实在撑不住了,传吧,快传吧……\"
声音比先前更衰弱了。
朱允熥抱住朱标,放声大哭。
很快,徐辉祖、李景隆、茹瑺、骞义、夏元吉、杨士奇、刘璟、白信蹈,一众托孤大臣鱼贯而出。
看见皇上如此模样,皆跪地痛哭。
朱标强打精神,开口道:
“诸位爱卿,朕自知时日无多。今日召你们前来,是有事要嘱托。
太子允熥仁孝善良,功勋卓着,深得四海仰望,必能继承大统,光大祖业,望诸位爱卿日后尽心辅佐。
朕崩之后,与皇后常氏合葬,丧事宜俭不宜奢,不得以宫人殉葬,勿禁民间嫁娶。
准诸王、世子入京哭临。”
说完,又看向蓝玉,“凉国公,父皇在时,你就立下无数功勋,更是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希望你能像辅佐朕一样,辅佐新帝。”
蓝玉泪流满面,磕头应了声:\"是!\"
菇瑺等一齐叩头,说道:\"陛下洪福齐天,此次也定能转危为安,请陛下安心静养,勿以朝政为虑。\"
朱标歇了好久,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说道:\"众位爱卿,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走了,出了乾清宫,却不敢走远,都在文渊阁中值守。
寝殿中只剩下了朱允熥、朱椿。
朱标说道:\"我还想再见见坤哥儿。\"
朱允熥忙命人去传。不一会功夫,蓝灵儿就带着儿子来了。
朱文坤一见朱允熥,就高兴得又跳又叫:\"爹!爹!\"
爬到他的腿上,抱住他的脖子。
此时,朱允熥只觉得无依无靠,心情脆弱到了极点,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自从常兰去世,朱标就对朱允熥冷淡又苛刻。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朱标只觉得悔恨又心酸。
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会选择加倍地善待自己这个儿子,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而不是动不动就满脸不耐烦,动不动就大声呵斥。
可惜,时光是永远也回不去的,这样重新选择的机会,是不可能有的。
所有的遗憾,所有追悔,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想到这里,朱标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
他向文坤招招手,\"来,到爷爷这里来。\"
朱文坤从朱允熥的腿上溜了下来,跑到朱标跟前,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爷爷,你为啥总睡在床上啊?我要你带我出去玩!我要你带我出去玩!\"
朱标望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孙子,眼中满是慈爱。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朱元璋晚年宠起孙子来,为什么宠得那么不讲道理。
因为,孙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继啊。
他轻轻地抚摸着朱文坤的肉乎乎的脸蛋,柔声说道:“坤哥儿,以后要听你爹你娘的话,不要惹爹娘生气。”
朱文坤嘴撅得老高,“爷爷,我要你带我出去玩!我要你带我出去玩!\"
朱标笑了笑,继续说道:“好,等爷爷病好了,就带坤哥儿出去玩。”他看向蓝灵儿,“孩子还小,你要多费心照顾。”
蓝灵儿含泪点头,她知道朱标的时间不多了。
朱标又看了看床前的两人,心中感慨万千。他拉着朱文坤的小手,轻声说道:“哥儿,跟你娘回去吧,长大要做个孝顺的孩子。”
朱文坤蹦蹦跳跳走了。
朱椿也走了。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朱标和朱允熥,父子二人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又迅速将眼神挪开了。
朱允熥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的潮湿,一样的闷热,一样的惶恐不安。
十二年前,朱标也是这样有气无力地躺在病榻上。
十二年后,朱标还是这样有气无力地躺在病榻上。
一时之间,朱允熥有些神思恍惚了,这究竟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啊?
天上的彤云越聚越厚,就像一只锅盖扣在南京城头。
锅盖下,是繁华的市井,川流不息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却又注定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
狂风来了,吹得南京街头的树木左右摇晃,人们匆忙往家赶。
可是再匆忙的脚步,也比不过风。
天色如此之暗,暗到了极致时,却猛然亮了。
一道桔红色的闪电划破墨色的天空,紧接着,惊天一声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哗啦啦的雨倾倒在宫瓦之上,顺着瓦沟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刚刚还十分闷热,很快却变得十分清凉。
朱标听着急骤的雨声,眼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死,不过是一场再清凉不过的梦。
死,虽然意味着要离开这个世界,但也意味着可以前往另一个世界。
漫长的一生,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封为世子,封为太子,迎娶常兰,初为人父时的喜悦………
\"标儿!标儿!\"
朱标仿佛听见朱元璋浓重的凤阳口音,急切地四处张望,看到的却是马皇后的笑脸。
自从马皇后去世,朱标常常祁求能在梦中相见,却一次也没能梦见,这使他十二分的泄气,十二分的气恼。
他想大喊一声:\"娘!\"
却如鲠在喉。
转眼之间,马皇后隐去了,代之以常兰哀怨的眼神和雄英充满稚气的脸。
\"啊!啊!啊!\"
朱标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从胸腔里涌出五个字:
\"别走!等等我!\"
常兰和雄英又倏地不见了。
在他的耳畔,响起的却是朱允熥尖利的恐惧的嚎叫:\"爹!爹!醒醒,醒醒……\"
他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儿子,可是费尽平生的力气,也无法睁开。
好累啊,先小睡一会吧………
雨声更大更急了,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
朱标撒开了握紧的手,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