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昪觉得自己的后背正在被烈焰炙烤。
每动弹一下,都疼得要命。
这种罪,他决心让徐知证慢慢感受。
所以,他不着急让徐知证死,而是决定一定让他慢慢死。
李璟进宫了。
李昪在儿子面前卸下伪装。
他衰老,疲惫,被痛楚折磨,看起来脆弱又衰朽。
李璟恍惚了,自己的父亲不应该这样。
记忆中,父亲很高大。
很有力气!
骑大马,舞长枪。
后背挺直,腰细腿长。
中年发福,有一些肚子,不过却因此越发威严。
像一座山。
很高,很大,自己跨不过去……
他看到躺在那里的李昪,忽然感到很恐惧。
死亡,又是死亡。
李璟又想起了凌氏。
死亡太丑陋了。
李璟又想吐。
原来,父亲也会被死亡打败。
对,所有人都会被死亡打败。
李璟的心中空了,他感到非常虚浮。
他现在忽然好想跑到庙里去听禅师们念经。
最近他越发迷恋参佛,宋福金有些不满。
李璟有时间去念佛,也不肯多关心弘冀。
要是责备他,李璟就用玉山挡箭:
“玉山也是从寺庙出来的,不是因此有了无上智慧。”
宋福金只想冷笑,寺庙里面念经的多了,有几个修成正果的?
现在看到李昪的样子,李璟好想找个寺庙,躲在佛陀的脚下寻求庇护。
“太子,朕的身体已经这样了,从明天起,你来监国!”
李璟只敢点头。
“如果朕死了,头几天先秘不发丧,太子监国,全国大赦,等过几天再宣读遗诏,自会有人把遗诏拿出来,你放心就是。”
李璟不明白为什么要秘不发丧。
但是,太子监国的消息一出,很多人的心情都起了巨大的变化。
最兴奋的莫过于冯氏兄弟。
这么多年的政治投资,无论期间发生了什么,兄弟俩坚决地站在李璟身后。
如今,该有回报了。
“太子,您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璟没有说什么。
父亲说冯氏兄弟不可重用。
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是两兄弟陪伴在他身边。
李璟很犹豫。
总之,先监国。
李昪已经不能上朝。
朝堂上大臣的神情各异,孙晟一直在观察冯氏兄弟。
这兄弟俩虽然表面看着平和,但是得意之情按耐不住。
孙晟想,看来,那封遗诏还是有用的。
如今皇上还没有死,这两个兄弟就面露得意之色,如果李璟真的被他们迷惑,给他们高官厚禄怎么办?
当天夜里,李昪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他已经感觉不到后背的疼痛,反而是一阵放松。
宋福金就在他的身边,眼泪无声地坠落。
“不要哭了,跟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李昪看着面前的女人,她已经这么老!
从前他最爱宋福金素白的双手,如今干枯如鸡爪,布满皱纹。
明明两年前还不是这样。
看来,做了皇后,也没有让她享受到世间的欢乐。
坐在高高的位置上,衰老依旧打败了这个女人。
他让宋福金低下头,好方便耳语。
“孙晟那里有遗诏,若是璟儿不行,你可以垂帘听政。”
宋福金的眼泪汹涌澎湃。
李昪对自己是爱吗?
不清楚。
不过这个男人最终选择了信任她。
景遂、景达、玉山和锦环,作为李昪的子女,都进宫见李昪最后一面。
“玉山,朕有话单独对你说。”
玉山不想听,可总不能不理一个死人。
李昪交给玉山一封诏书,不过被结结实实密封起来。
“玉山,你留下来,不要走,这封密诏你留在手里,如果有一天大唐有危机,就把这封密诏拿出来,交给皇后。”
玉山并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李昪死之后,她想离开西都,带着锦玥。
就算杀将出去也离开。
谁也不能阻拦。
李昪这么做,分明是用无形的绳索把她困在金陵。
“玉山,算是父皇求你。”
玉山叹了一口气。
“要我保管,但是却不许我看里面的内容,父皇,您信任我,又防着我。本来可以直接给皇后,结果,您信任她,又防着她。这就是帝王吗?无法信任任何人,自认为防范周密。但是,父皇啊,有的时候,这般猜忌,只会适得其反呢。”
李昪不言语,眼神里面都是深邃的悲哀。
玉山不再说什么,伸手把遗诏拿过来。
如果她没有猜错,估计里面的内容,一定是说,如果李璟坚决不肯听太后的话,就改立李景遂或者李景达为皇帝,宋福金依旧是太后,太子必须是李弘冀。
玉山看着手里的诏书,只是冷笑。
这种安排也许徒增乱局。
但是既然接下这份任务,她会把诏书守护到底。
“让景遂景达和锦环都进来吧,还有太子,还有,李景逷。”
众位子女围在李昪身边。
他看着两个长得最像他的儿子,心头酸楚极了。
特别是景遂,最近两年,景遂过得不好,李昪也明白。
有时候,他自己也在想,是不是无意识地,拿景遂做了磨刀石。
李昪很偏爱景遂,可是在心底最深处,他有些小小的失望。
景遂性格太犹疑了,不果敢。
如果,他在争储的问题上更积极一些,也许李昪会坚定不移培养他。
可是景遂似乎总是在等着别人把现成的给自己。
他也尝试争过,可总是浅尝辄止。
还有景达,这孩子从小就受宠,后来徐温的夫人李氏由李昪养老,景达被送到李氏跟前陪伴祖母。
无论读书还是骑射,遇到太难的地方,只要李氏一心疼,也就含糊过去了。
李昪叹气,只希望如果李璟不服从皇后的时候,这两个儿子,有一位能听宋福金的话。
他看看锦环,这个女儿悲伤但冷静。
可惜,这位也不是皇子。
锦环要是皇子的话,怕也比其他人强一些。
“太子,你继位之后,要孝顺皇后,多听她的教诲。”
李璟点点头。
父皇都要去世了,还是只要自己听母亲的话。
李璟眼睛里面又伤心又疲惫。
还有些,说不出的愤怒,只不过藏得很深。
父皇临死都不太放心自己呢。
“太子,照顾一下你最小的弟弟。”
李昪指了指李景逷。
这个儿子,还没有任何封号。
对于父亲的死亡,只有最真诚的惊慌,他吓得不停大哭,谁劝也止不住。
李璟看了看李景逷,很奇异的是,他很同情这个最小的弟弟。
就像刘盈疼爱戚夫人生的赵王如意。
李昪最终合上了双眼。
他已经尽力了,安排得也算万无一失。
如果他死后,大唐的江山还是出了问题,那么,就是天意了。
皇宫里面传出哭声。
有的人真哭,有的人假哭。
有的人不哭,就是玉山。
“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