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庄快出月子的时候。
荷风湾开了一家医馆,里面号脉的是一位姓沈的大夫。
这大夫不仅长得端正,而且说话做事十分有礼。
最难得的是,他医术十分了得。
常常几针下去,或是开几剂药,病就全好了。
不过数月时间,十里八乡便都说起这位沈大夫的医术了得。
有时候在医馆问诊,错过吃饭的时候,沈大夫那位端庄和善的夫人,便会带着孩子,亲自来送饭。
是以先前的捕风捉影的猜测全部消失殆尽。
村民们都只记得有位医术了得的大夫,他自然也该配一个温婉美貌的夫人。
一一
沈大夫唯有一个儿子,唤乐康的,自小混在和村里的孩子们混在一处
或是去河里抓泥鳅,或是偷人家的莲蓬。
温夫人常常带着东西去各家赔罪。
众人想起沈大夫平日里悬壶济世的慈心,也并不会为难。
不过人人都有些疑惑,为何温夫人这么一个端庄温婉的母亲。
再配上沈大夫这么一个和气有礼的父亲。
会生出沈乐康这样顽皮淘气的孩子来。
众人有时候看着上蹿下跳的沈乐康,都摇头叹气。
一一
村子里长大的孩子,差不多有力气的时候,就要帮爹妈干活了。
众人以为,沈乐康大概会随着沈大夫,学学抓药,学学号脉,以后也做个大夫。
可是沈大夫和温夫人,却把他送到县上的学堂里去了。
难不成他们还指望沈乐康那个小魔头去考科举不成。
不过也就两三年的时间,他们就明白沈大夫和夫人的良苦用心了。
因为沈乐康念了几年书,已经越来越稳重了。
眉眼有些像温夫人,端正有礼的样子,却和沈大夫一模一样。
只是可惜了,夫妻俩,常常见不到亲儿子。
一一
周家有个小女儿,先天不足,也亏得周家有点家底,所以还能养活得起。
原本寻医问药,总是不见好转。
可是自从有了沈大夫,他号脉之后,又在周家小姑娘的脖子上针灸了几下。
说是一年便能调好。
周家人自然千恩万谢,周家小姑娘也成了沈家的常客。
这一日,小姑娘从沈家回来,破天荒地给她亲爹吟了一句诗。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这可给周家老爹高兴坏了。
自己家虽说有些家底,可是做生意的,总是被人看不起。
这亲姑娘一句诗说完,再配上这娇弱无力的身形和因为生病而苍白的面庞。
当真是像极了世家贵族的千金小姐。
周老爹连忙询问,这诗在哪学的。
小姑娘说是温夫人教的。
周老爹当即一拍大腿,他就知道这沈大夫和夫人是个肚子里有货的。
大家给孩子起名,都叫什么狗蛋、二丫。
谁家能取‘乐康’这么文绉绉又寓意好的名字。
说话间,又备了一份礼,直接去了沈家。
别的也不求,就希望温夫人能好好教教自己这个姑娘。
自然了,什么束修学费也是少不了的。
温夫人犹豫之间,那周老爹放下东西,丢下闺女就走了。
后来小姑娘便常常留在沈家,吃药念书,都被这夫妻俩管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姓周的小姑娘,是沈大夫亲闺女呢。
一一
后来到了议亲的年纪,这周家小姑娘的行为做派,那真是好看极了。
什么诗词歌赋也是张嘴就来。
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最终这小周姑娘居然嫁给了县太爷家的独子。
这可给周老爹高兴坏了,就知道自己这些年的钱没白花。
这做生意的,什么时候和能和当官的攀上亲了?
周老爹一连几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路上,见人就呲着嘴笑。
这一下,温夫人的名气可打出去了。
家里有些家底的人,都想把姑娘塞到温夫人手里去。
医馆里来找温夫人的人,竟比看病的都多了。
一一
温实初笑的无奈:“我这医馆,都能改成你的学堂了。”
沈眉庄帮药柜里补了两样药材,开口道:“都是为了儿女事,自然都希望孩子能有个好去处。”
温实初:“那你可想好了,真要做这事吗?”
沈眉庄摇头:“我也不知道。
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
寻常人都只以为,教养好女儿,上嫁之后,就能享一辈子福。
可是我却最清楚,哪怕是嫁给皇帝,也并不一定能求个善终。
嫁入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有担当,值得托付的人。
若是因为我,耽误了别人家女儿得遇良人,我怕是会愧疚一生。”
温实初:“你既想的这么明白,这些日子又在犹豫什么?”
沈眉庄:“只是可惜罢了。
我父亲母亲,还有外祖他们,自小便为我广邀名士,就为了我的教养。
可惜后来我也没有为家族争光,这小半生的教养,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却又怕耽误了人家。
只荒废了母亲从前在我身上的心血。”
温实初接过沈眉庄手里的药材,出声道:“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际遇。
你既有此心,又何必顾虑那么多?
我看你也不必教行走坐卧那些大家的规矩。
只是将你满腹的才华技艺传授出去即可。
后来的人生如何,又如何是你能未卜先知的?”
沈眉庄的视线从药材上收回:“你果真这么觉得吗?”
温实初点头:“自然是。”
沈眉庄想了想,下定决心一般:“那你明日去帮我买一把琴回来。
我便教人弹琴吧。”
温实初笑道:“好。”
一一
荷风湾近日的新闻是,温夫人在家中教人弹琴了。
若是放在从前,都是捉襟见肘的村民,谁会花那闲工夫去学什么弹琴?
可是老周家的姑娘那可是嫁进县太爷家了。
于是十里八乡家中稍微富裕些的人家,都买了琴,把姑娘送来了。
人人送姑娘来之前,都千叮咛、万嘱咐。
让她们去了之后,一定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温夫人的行为做派,好好学着点,以后才能择一个好夫婿。
半个月的时间,温夫人竟收了十一个学生。
不得已之下,温夫人在自己院子后面的荒地上,又盖了几间屋子,方便自己授课。
一一
碧水村是荷风湾隔壁的一个村子。
碧水村的张家也把女儿送来学琴了。
不过学了半年时间。
一次家中老太太过寿,小姑娘坐在琴旁,身姿端庄,一首《关山月》。
弹的老张是心花怒放,在众亲戚面前大大长了脸。
这日之后,但凡是家里来了什么客人,老张就一定要闺女出来弹一首。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
温夫人的琴艺被传的神乎其神,甚至有说是琴仙转世,来人家传授琴艺的。
一一
沈眉庄听到这些传言,也被逗笑了。
温实初看到她笑得开怀,有一瞬间的失神。
温实初:“我就说,你应该做这事的。
从前在宫里,我可从没见你这么笑过。
如今的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一些,但是你能如此畅快,便都够了。”
沈眉庄点头:“是啊,我母亲从小总说,我学琴认字的所有目的。
是为了嫁个好夫婿,能做好一个被夫婿敬重,怜爱的女人。
可是到了今日,我才明白。
我学琴认字,并不一定为了别人,我只靠着自己,便能挣到银子,收到尊敬。
又何须要去和一群女人,争夺那一点点可怜的宠爱呢。”
温实初帮她擦了擦琴弦:“时至今日,我才会庆幸,当初带你离开,是对的。”
沈眉庄:“我从决定离开的那一日起,每一日都在庆幸。”
一一
沈乐康平日里都在县学读书,少有回来的时候。
这些日子端午,被放了几日的假。
他刚一回来,自小光屁股的长大的伙伴便来家里找了。
狗蛋:“你可回来了,我找了只小船,咱们采莲蓬去啊!”
沈乐康:“当然去,我可想这口了,三仔子呢?一起去啊!”
狗蛋:“三仔子他们都在船那边等着了,你快些,换身轻便的衣裳。”
沈眉庄见儿子回来,还没说两句话,就要出门,正欲开口。
温实初拦了一把:“他天天念书也累了,出去玩玩也好。”
沈乐康三下五除二就换好了衣裳。
狗蛋一边拽着沈乐康出门,一边朝屋内喊了一声。
狗蛋:“温姨,我们先走了啊!晚饭不用等他了,我们自己解决。”
沈眉庄只能在后面喊一声玩水小心些。
一一
沈乐康一身泥巴回来的时候,给沈眉庄带了两桶莲蓬。
沈眉庄开口:“你付钱了吗?”
沈乐康:“自然付了,娘你放心就是,我先去洗一下。”
沈眉庄点头,在院子里处理他带回来的莲蓬。
忽然听到浴室内,沈乐康清洗的时候哼出来的旋律。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沈眉庄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也是在水边,陵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裳,捧着莲花,唱歌而来。
那时自己心如死灰,嬛儿也刚失了孩子,素色的衣裳不离身。
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再听到这首歌了。
沈乐康出来的时候,就瞧见失神的母亲。
他上前拍了一下:“娘?”
沈眉庄才从记忆里回神。
沈眉庄开口:“你刚才唱的什么?”
沈乐康:“今天二丫唱的,朗朗上口,我就记下了。”
沈眉庄:“朗朗上口。我听着也喜欢,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听。”
沈乐康极少见母亲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不过还是搬了个小凳子。
坐在沈眉庄旁边,一边帮她剥莲蓬,一边唱起这歌。
悠长的夏夜里,满院荷香,朗月高照,歌谣声声入耳。
沈眉庄觉得自己好像同时活在过去和现在。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一一
过完了端午,沈乐康又要回县学去了。
临走前,磨磨唧唧不肯走。
朝着沈眉庄埋怨道:“真是的,娘你也太狠心了,谁家和我似得,天天在外面念书。
你看看狗蛋他们,待在荷风湾,还能给家里帮忙。”
沈眉庄平静地往他的包袱里装了一包莲子。
温实初:“每次离开都要说一遍这话,快别磨蹭了,一会天色晚了,路不好走。”
沈乐康瘪瘪嘴:“爹娘,那我走了啊!”
说罢,沈乐康背着行李出门了。
狗蛋几个知道他今天要走,早过来勾肩搭背地找他,直到把他送出了村子,才回了荷风湾。
送走了沈乐康,温实初和沈眉庄才转身回屋。
温实初:“他越来越大了,当年送他去读书,不过就是希望他明理识字,想来现在也差不多了。”
沈眉庄:“你的意思是,让他回医馆帮忙吗?”
温实初:“看他自己吧。行医救人,最重要的是把心思先摆正。
若是心思不正,这医术便成了害人的勾当。
这些年让他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给他端正做人的根基吗?”
沈眉庄点头:“中秋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县上吧。
问问先生怎么说,若是先生点头,他自己也肯,便继续读。
若是先生说他没什么天资,或是他自己不乐意。
那就算了,回医馆帮忙也好,或是做其他的什么也好,随他吧。”
温实初笑笑:“那他一定是最乐意回家的。你看他每次走之前磨磨蹭蹭的样子。
哪里像是个好学的?”
沈眉庄笑着摇摇头,和温实初一起进屋了。
一一
中秋前,沈眉庄按照之前计划好的,带着礼物,和温实初去了县学找先生。
那先生对这对温和有礼的夫妻印象很深。
客客气气地把两人请进门。
温实初提起沈乐康的学业。
先生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些愁容。
先生:“倒不是老夫恭维,乐康的天资,属实十分不错了。
可是他的心思却静不下来,做学问须得能耐得住寂寞,吃得下苦头。
他平日里,也是个呼朋引伴的性子。
虽说和一起念书的同窗交好是件好事。
可是他与同窗玩乐胡闹的时间,却比做学问的时间还长,这可不是做学问的样子。”
温实初和沈眉庄早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