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十七傍晚,渤海省渤海湾的一个小渔港,夕阳的余辉洒在海岸边的沙滩上,将银白色的砂砾映得金黄,冷冽的寒风卷着雪般的浪花,拍打着落了桅杆的渔船东摇西晃上下起伏,一个青年面对大海已经伫立很久,高挑的身躯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任凭寒风刺割脸颊,海水打湿裤脚,两眼直视海的对面,仿佛欲用目光把远方海域望穿。
姬羽,这个曾经在四年大学生涯中驰骋学海独立鳌头的天之骄子,今天只能服从命运的主宰,被分配在这个偏僻的海湾小镇,渤海省灵芝地区崑屿县竖港镇的一家省属企业 —— 渤海省特种泵阀厂。
别看这家企业身居偏远山坳,但底蕴深厚,据轻工厅政治处的人事干部介绍,渤海省特种泵阀厂的前身是重点军工企业来着,六八年珍宝岛战役之后,全国形势陡然紧张,各大军工企业纷纷从大中城市向偏僻山区迁移,作为海军舰艇专用泵阀生产基地的901厂从半岛撤到了昆屿山区的小鱼港山坳里,随着国际形势日趋缓和,尤其是近年来国内泵阀业发展迅猛,901厂在海军中的作用逐渐衰减,设备陈旧、技术落后、负担沉重,让昔日一度辉煌的明星企业举步维艰,1978年在军工转民用的大潮中,901厂从国防部转到轻工部麾下,由渤海省轻工厅代管,更名渤海省特种泵阀厂,为让这家底蕴厚重、技术过时、设备陈旧、产品单一的军工大厂发挥应有的作用,轻工厅党委研究决定对其下大力气扶持,从技术力量、资金投入、经营管理、政策扶持几方面给予重点倾斜,使其在短时期完成产品更新换代,成为渤海省轻工业经济新的增长点。
基于此种目的,今年省轻工厅向本省几个高校发出了需要机电专业大学毕业生的申请函,不过今年的大学生实在有限,虽然招到了十几个,但需要大学生的单位实在太多,让关系户一瓜分,给特种泵阀厂剩的人就很少了,原本就没想到能从部属大学要来学生,接到燕州轻院政治处的电话时,还真让轻工厅政治处处长喜出望外,尤其是校方特别提出希望把这名学生分到原来的901厂,就更让人满意。这简直就是瞌睡来了枕头,政治处处长满口答应。
姬羽到轻工厅政治处报到时,一听要去的单位是个军工单位,心里就有些不踏实,问清楚这个单位目前已经转为国企,稍稍踏实了些,不过还是问了人事干部,这个单位允许不允许技术人员考研深造,人事干部大包大揽,说厅政治处一直提倡各企业注重培养专业技术人才,这两年已经有大批中青年职工通过业大函大自学成才,如果能考上研究生就更好了,绝对有各种激励政策,断没有不允许的道理,人事干部还鼓励姬羽到了工厂后一定要坚持学习不断提高,尽快成为高科技人才,这让姬羽心中踏实了很多。
按人事干部给的交通导向简图,姬羽凌晨3点半从省城乘火车用了6个小时到达灵芝,从灵芝乘长途车2个小时到了崑屿县,从县城乘蹦蹦车用了2个小时来到了目的地终点竖港镇,这时太阳已经快接近海平面了,姬羽从携带的地图上,找到了脚下的大概位置,看着一望无垠的辽阔海洋,心内真是无限感慨,他向大海的北面眺望,海的对岸是天津,哥哥嫂子就在那边;再往海的东面眺望,东海岸应该是南朝鲜,南朝鲜再往东就该是日本列岛,再往东跨过太平洋就是自己打算去的美国旧金山,在那里,可爱的小妹妹云朵正在日思夜想的盼他去跟她一起上学、一起生活,但姬羽不敢保证跟妹妹的约定是否能够实现,他发现,自从大学毕业,他的好运气就好像一下用完了。
姬羽站在沙滩上想着心事,几乎忘了身临何境,直到涨潮的海水悄悄浸湿他的棉鞋,袜子,攻击他的双脚,刺骨凉从脚的神经末梢传到大脑,他这才猛醒,急忙提起已经浸泡在海水中的手提箱,快步跑向海岸。
在小镇上问了行人,姬羽找到了镇政府招待所 —— 一个面朝大海的小院子,一个不大的二层小楼,姬羽在服务台登记了一个床位,是的,只是一个床位,不是一个房间,招待所房间有高中低档,价格贵贱不等,不过招待所的大妈说,还没出正月,他是唯一一个房客,在四人间登记一个床位,花钱少也算是住了包间,超划算,招待所食堂还没开伙,要想吃饭就到街上饭馆吃去,由于901厂已经开工上班了,镇上的所有商铺饭馆也开始正常营业,三顿饭不是问题。
姬羽拿着二楼房间钥匙,上楼开门,发现房间还算干净,最让人满意的是暖气挺足,他忙换上床下招待所配备的趿拉板儿拖鞋,服务员大妈给他提来了两暖壶热水:“哟!你个必养的咋把棉鞋弄湿了?到海边玩也不知道躲避些,这个不能直接放暖气上烘干,海水带盐分不好烘干不说,就是烘干了盐也拿脚,你得用淡水把棉鞋洗干净,然后再烘干。个必养的,带着替换的鞋吗?没带干鞋穿拖鞋上街吃饭必养遭老贼(罪)了,你在屋里等着,我下楼看看必养老崔的胶鞋还在不,拿给你个必养应应急。”
姬羽开始让大妈一口一个“必养”弄得直发愣,这必养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感情这是大妈的口头语,跟老家口头禅“日”差不多,不能细究。
大妈口头禅虽然有些让人尴尬,却是个热心人,不大会儿就提着一双解放鞋来了:“你个必养的试试大小合适不?大点儿就凑合着穿一宿,要是小就别穿了,我回家把孩儿他爷的鞋子给你拿来,必养他穿46码,你穿肯定中。”
姬羽忙去水房接了半盆水,把脚上的海水洗净,用毛巾擦干,这才穿上解放鞋,还好,鞋大了一个码,穿着不顶脚。姬羽感激的说:“谢谢你大妈,太谢谢了,要不我真的就要穿趿拉板儿上街了,大妈,你贵姓?是本地人吗?”
“谢什么谢?个必养门卫老崔的鞋,他冬天不穿夏天穿,你不嫌他脏就行,我姓谢,是901厂退休职工,没到退休点儿,让我儿子顶班了,在招待所打个零工,家就在镇上901厂的许舍楼。”大妈的本地方言味真重,不慢慢体味还真不一定能明白啥意思,宿舍楼说成了许舍楼,不过整句话连起来倒也不难懂。
姬羽眼睛一亮:“大妈,我就是来901厂报到的新职工,从燕云省来的,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您给我讲讲901厂的情况呗,让我提前有个数。”
“个必养真的吗?你是大学生吧,燕北这么老远咋分必养这地界儿来了?901厂早先在半岛可老好了,必养到这山沟里就一天不於(如)一天,说起901厂那话多了去了,这时候你还是吃饭去吧,吃完饭没事儿去我那儿唠唠,我在901也算是老职工了,个必养啥事儿都瞒不住我。”
姬羽听了热心大妈的话,在街上小饭馆吃了一顿棒子面窝头炖黄花鱼,香喷喷的很开胃,回招待所把棉鞋洗了炕在暖气上,就下楼找大妈唠嗑去了。
大妈可能一个人在招待所值班憋坏了,有个姬羽当听众,一晚上就没断话匣子,再加上姬羽是个会捧哏的主,不但把901厂的情况摸了个大概,还收获了大妈的无限好感,越说越起劲,几个小时把肚子里的901倒出个七七八八。
怪不得姬羽在镇子里没看到有什么大企业,原来901厂在镇子北面的山坳里呢,当年是为了反修备战才从半岛搬来的,刚搬来时这里只是一个小鱼村,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百十号人口,901是个军工大企业,厂长当年是正经的师级干部,下面团级干部几十名,大型车间就有十多个,翻砂铸造、车铣刨磨、电机、木工、电气焊、总装等等,随便一个车间就有上百职工,车间主任最低也是正营级,厂级和车间之间还有一大堆职能部门,什么办公室、总务处、政工处、生产处、供应处、销售处、技术处、设备处、材料处、统计处、计划处、审计处、财务处、档案处、保卫处等等,还有一些行政部门如党委、团委、工会、妇联、武装部、民兵营等等,一个个级别都不低,光这些部门,坐办公室的行政干部和技术干部就有260多号人,行政办公大楼五层楼每层18个房间,只能装下一半的科室,其它还有五座小楼都是管理部门的,全厂在职职工3800多人。
谢大妈原本是本地渔民,901厂迁来后,跟厂里的翻砂工老刘好上了,结婚成家生子,儿子5岁那年,刘师傅得了肺癌去世了,这个病跟翻砂车间的环境有关,卡上了职业病算是因公殉职,厂里就给谢大妈安排了工作,为了安抚她,安排在办公室当个送报纸传文件的传达员,大小也算是个干部,干了10年熬资历升到股级行政24级,跟厂里各部门都有交集,掌握的情况确实不少。
据谢大妈介绍,901厂在计划经济时期,真是个很好的企业,那时候工厂生产的水泵阀门根本不愁卖,直接供给造船厂,上级拨付的资金充足的很,干部职工的福利在灵芝市所有企业中是最好的,竖港这个小渔村能成为比较繁华的乡镇,完全得益于901厂,901厂厂区在北山坳,但生活区规划在竖港村临近,近四千干部职工就有两千多个家庭,近万家属,配套的商店、菜市场、邮政所、储蓄所、电影院、子弟学校、幼儿园建起来后,又吸纳了周边村镇的青壮人口到此落户,一些脑子灵活的商贩也看到了商机,把这里的海产贩出去把外面的生活用品捎进来,形成规模后,产生的税收甚至超过大部分乡镇,独立成镇就成了必然,所以现在镇上的居民大部分都是901厂的家属。
自从901厂从军企改成国企,原本根本不用愁销路的产品开始自找用户,对外开放后,国外质量高价格低的泵阀大批涌入国内,特别是上海、浙江、广东沿海一带民营企业,引入了国内外先进技术设备,开发生产了更适合舰船使用、更耐海水腐蚀、寿命更长的泵阀,901厂,这时候应该称为渤海省特种泵阀厂的经营状况迅速衰落,往日的稳定用户纷纷解除合同,仓库的泵阀大量积压,资金周转不动,加上工厂体制庞大结构臃肿,效率低成本高,研发力量薄弱,产品更新换代缓慢,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边缘,幸而省厅领导没有放弃这个对新中国国防建设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国营大厂,每年都拨付几百万为其输血,加上几个低端水泵阀门在盐场和海水养殖业还占有部分市场,工厂现如今勉强还能发下工资,但也是岌岌可危了。
据谢大妈分析,目前特种泵阀厂上层现在开始改革体制,大幅度压缩合并管理部门,但技术研发部门需要增强,姬羽这时候过来,进行政管理部门的可能性很小,大概率是进入技术处的研发设计室,当技术员。技术处处长叫李明锐,也是厂总工程师,下属有四个副处长分管八个科室,分别是研发一室(主攻耐腐水泵)、研发二室(主攻特种阀门)、情报室、材料化验室、实验室、期刊编辑室、技术档案室以及一个综合科,全处共有60多名职工,其中中专以上学历的有15人,其中3个是处级领导,7个科技领导,真正干研发工作的只有5个人,两个研发室平均两个半人,这其中包括两名文革前的大学生和三名文革后的工农兵学员,以前技术人员还多些,工厂不景气又地处偏远山坳,远离大城市,但凡有点硬关系的都调走了。不过谢大妈听说,今年年前年后又分配过来十多个大中专毕业生,连姬羽这外省的大学生都来了,估计消息不假。
姬羽听了谢大妈的介绍,心中忧喜参半,忧的是去的单位不景气,急需技术人员研发新产品,这样一来他进厂就提出调动肯定不会顺利,喜的是这个厂对技术人员调动卡的并不死,毕竟这几年就有不少调走的,到时候给关键领导送份儿重礼,调走应该还是有希望。
唉!要是苏蕊同意自己出国留学就好了,自己在省轻工厅就可以表示不服从分配,让他们把自己退回学校,或把自己的档案关系直接转到桥西镇,只要有了户籍证明,就能办出国护照,现在答应苏蕊一定调回燕州,又跟楚书记说好了去桥西镇,也只好先在特种泵阀厂安定下来,再想办法往回调了。
姬羽心里有事,一宿都没怎么睡,第二天就很有些无精打采,在街上吃完早点,回招待所提下行李箱,跟谢大妈退了房,按大妈指引的方向出了镇子,在丁字路口往北面的山坳走去,十来里路对姬羽来说原本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昨晚没休息好,手里又提着个大行李箱,走到山坳里就有些狼狈,进了山口,眼界豁然开朗,里面竟然是极其宽阔的一大片平川,整个平川目测纵深得有十多里地,横向不少于5里,柏油干道将平川一分为二,左右两边横七竖八的甬路将平川分割出几十个方框,方框里是一栋栋宽大黝黑的厂房,最前面则是十几栋大小不一的楼房,其中最大的一栋五层楼房坐落在最前面,门楣宽阔挑檐厚重,楼顶上竖立着“渤海省特种泵阀厂”一人高的大红字,这就是即将要报到的单位了。
姬羽提着行李来到厂区大门口,一位身穿黄大衣,腰系武装带,斜背冲锋枪,胳膊上套着“执勤”两个黄字的红袖章,站在门口边的安全岛上,伸出一只手虚拦示意:“站住!干什么的?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不是转型了吗?怎么还是军事化管理?”姬羽心中嘀咕,拿出轻工厅的介绍信:“同志,我是省轻工厅分配来的学生,今天过来报到。”
执勤员接过介绍信看了下:“在登记薄上登个记,然后去那个最高的楼二楼政工处人事科报到,人事科科长姓孙,直接找他就行。”
姬羽乖乖登记,谢了声执勤员门卫,从旁边的人行门进了工厂,看得出这个工厂确实底蕴不菲,光办公楼前的车库里,就停着两台乌黑锃亮的上海牌轿车和六辆黄帆布棚的军用吉普车,车库旁边是自行车棚,车棚里停着上百辆自行车,甚至还有好几辆挎斗摩托车。
办公楼里出进的员工不少,大部分人穿的都是蓝布轧了竖条状的棉工装,也有一些人穿的是军用呢子大衣和棉大衣,没人主动搭理姬羽,偶尔有人跟他对上了目光,也就是略微点了点头就擦肩而过。
大楼里供有暖气,姬羽提着行李箱穿着棉大衣上了二楼,头上就冒了汗,脱掉大衣搭在胳膊上,找到政工处人事科的门牌敲了几下门,也没听里面有人喊进,以为里面没人呢,推门探头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是很大的一间屋子,排列着八张办公桌,每张桌子前都有人,靠门边的一个年轻人,看着姬羽语气不大客气:“有什么事进来说,瞎敲什么门?没看领导们都在忙着学文件吗?”
姬羽忙赔笑:“你好领导,我叫姬羽,是刚分配来的学生,今天来厂里报到,请问孙科长在吗?门卫执勤的同志说我应该找孙科长报到。”
“报到?82年级毕业生年前都来报到了,你咋这么晚?比别人都晚了大半个月,这也太拖拉了吧。”年轻干部不满道。
“我是燕州轻院的学生,前几天刚拿到的派遣单,接着就去省轻工厅报到了,轻工厅政治处也是前天给我开的分配介绍信,你看日期就知道了,我没耽误时间。”姬羽把介绍信递给这位。
“周磊,把人领科长那儿不就完了吗?哪那么多事儿?拿着科员的俸禄操处长的心,你累不累?”对面的年轻女干部,神色不满的揶揄她的同事。
“跟我来吧。”这位周磊没有跟女同事回嘴,对姬羽摆了下头,转身向里面的屋子走去,姬羽待要跟上,女干部微笑道:“把棉大衣和箱子放这儿吧,科长办公室地界窄,不方便。”
“谢谢您了!”姬羽感激的说了句,忙把箱子放在门口边,把大衣叠了下放在箱子上,大衣袖子衣摆蹭地板了他也没整理,见周磊已经进了里面套间的门,连忙匆匆赶了过去,进门正看到周磊正给领导杯子里倒开水。
见姬羽进来了,周磊放下暖壶谦恭的笑道:“科长,他就是姬羽。”
回头对姬羽立刻没了笑脸:“姬羽,这是咱们人事科孙科长,全厂几千人的调动都是孙科长负责。”这位周磊简直就是个川剧变脸名角。
姬羽忙上前:“孙科长,您好!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自我介绍了,你的档案已经过来十好几天了,人怎么才来报到?好了,我很忙,没时间听你解释,你的工作问题,厂领导已经研究决定了,到总装车间电器维修班工作,小周,你拿上调令,陪姬羽去总装车间向柴本宇报到,安排姬羽到电器维修班当技术员,享受副班长待遇,去吧。”孙科长把调令递给周磊,不大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啊!”姬羽愣住了,按谢大妈的分析,姬羽铁定会分到技术处的设计室当技术员,怎么孙科长让他下了车间?他不大甘心的问道:“孙科长,听说技术处设计室很缺技术力量,怎么让我下车间了?”
“嗯!?你不想下车间?让你下车间不是我决定的,是政工处林处长亲自安排的,听说厂领导也知道这件事儿,技术处确实缺技术力量,可缺的是有实际工作经验的技术人才,你刚从学校出来,连水泵阀门是什么样都没接触过,到设计室设计什么?先到车间打几年基础,积攒几年实际经验再说搞设计的事,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孙科长脸色很是阴沉。
周磊忙把姬羽推出科长办公室:“你这人怎么这么墨迹呢,军工单位第一条纪律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组织决定,没有折扣好打,什么时间允许个人讲价钱了?拿上你的行李跟我走吧。”
姬羽无奈,来厂的第一天,即使不能给领导留个好印象,至少不能跟领导吵架吧,大学毕业生下车间当技术员,好像也没毛病,在人屋檐下就得低着头,稳定下来,了解清楚情况,再作打算吧。
姬羽穿起军大衣跟在周磊身后,默默无语的提着行李箱出了办公大楼,走了有20来分钟来到一个大车间里,登上大门边的楼梯,到了二楼,楼道两边有十几个隔间,周磊在挂着车间主任牌子的门口,敲了敲,推门进去,对里面一位坐在办公桌后看图纸的络腮胡说:“柴主任,给你们车间电器维修班分了个技术员,这是调令,人我带到了,后面的事你安排,我那边事多,先撤了啊。”周磊连给姬羽介绍都不介绍,扭头就走了。
这前军工单位什么规矩,政工干部就这么牛逼哄哄吗?在省轻工厅政工处都没这么大牌的办事员,还说什么引进人才重视人才,无所谓了,反正自己在这儿干不长,厂里领导不重视,说不定还是好事呢,姬羽心里嘀咕。
“你就是姬羽啊?燕州轻院毕业的?可以啊,名牌大学生,咋没留在技术处呢?不管了,领导的事儿咱们搞不懂,既然来咱总装车间了,那就踏实儿干,你刚来,实际经验少,头一年就先熟悉熟悉各个班组工段,等工作熟悉了,能上手了,一年的实习期也就完成了,到时候给我做个助手,我也好轻快轻快。”柴主任看着跟猛张飞似地,不过待人的态度比政工处的人亲切许多,哦!也不能一概而论,坐周磊对面的小姐姐,人还是不错的。
“柴主任您好,我刚到咱们厂,啥规矩也不懂,业务上更是两眼一抹黑,不过我有个强项,就是听话,领导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也能吃苦,以后工作上的事,您尽管吩咐,我能出十分力就不出九分九,您就看我表现吧。”既来之则安之,先把姿态放低,别让领导反感,这种事姬羽还是懂得的。
“嗯!这话我爱听,也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只要你有这个态度,至少在咱们总装车间就不会吃亏。”柴主任摸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大龙,来一下。”
没过三分钟一个高大粗壮三十来岁的汉子匆匆推门进来:“主任啥事儿电话里下任务就是了,还得罚我跑趟腿。”
“屁话真多,这是刚分配到咱厂的本科大学毕业生叫姬羽,姬羽啊,这就是咱们总装车间电器维修班的班长沈大龙,你们认识一下。”
姬羽忙伸出手来,沈大龙笑着也伸出手,俩人右手刚握紧,姬羽就觉着一股大力开始碾压自己的手掌,感情这位是个练家子,不过姬羽也不是吃素的,这几年他练拳也算有了小成,手掌的力气比普通人大许多倍,见沈大龙握手力大却并不霸道,肯定是在考量自己,他不动声色,暗自运力与之抗衡。
沈大龙先是一愣,继而手上再次加力,姬羽面色不改,沈大龙的脸色却有些发红,心中吃惊有些骑虎难下,姬羽不想让对方下不来台,豁着手掌吃疼主动收力,沈大龙趁势立即松开手笑道:“行啊,姬技术员,手劲儿不小啊,练过?”
姬羽也笑:“业余爱好,并不专业,沈班长才是硬功夫呢。”
柴主任大笑:“哈哈哈哈!太好了,大龙,你小子终于有对手了,小姬以后在你们班担任技术员,给你当个助手,你不是天天抱怨缺力气大的男工吗?这下好了,小姬这手劲儿至少能顶俩男工。”
大龙惊喜道:“真的啊,主任,我还以为姬技术员是咱车间的技术员呢,放我们电器维修班,您真舍得?”
“放你们班就不是咱车间的技术员啦?在你们班先干着,熟悉了,再上其他班组,争取一年内把几个班组工段都熟悉一遍。把手上的活先放放,你们宿舍还有空床位吧?先给小姬安排好住处,到总务买上饭菜票,领套工作服,单的两套棉的一套,领全喽,他家离得远,管什么都没带来,你骑上车间的边三轮跟他去镇上买齐生活用品,工作的事儿不急,生活安定下来再说。”
就这样,姬羽在特种泵阀厂安顿下来了,宿舍是厂区的集体宿舍,八个人的房间,包括姬羽常住的有六个人,都是未婚小青年,沈大龙在这个宿舍也有一张床,只是一周一次值夜班,才睡在这里,平时都回镇上自己家住。
翌日,姬羽正式上班,上班时穿着打扮跟普通职工一个样,从头到脚全是劳保用品,完全看不出大学生的痕迹,他上班的地方,虽说是一个班级单位,实际上相当一个小车间,电器维修班有独立的车间和仓库,上班的职工足有45人,算上班长沈大龙和姬羽这个技术员,就是47人,分三个组,每个组15人。
怪不得柴主任说沈大龙朝他要男工,这电器维修班女工占了9成,男壮工只有5个人,每组还摊不上两个,三个组长都是女性,女性职工多,跟这个班组的工作性质有关,电器维修班主要工作是翻修水泵电机。
泵阀厂水泵是主打产品,阀门的产值不及水泵的三分之一,出厂的新水泵有三包承诺,如果在一年内水泵出了质量问题,工厂负责免费维修,超过一年,水泵出了问题也有为用户维修的责任,不过要收工本费。
泵阀厂本身不生产电机,但水泵出厂必须配套电机,电机属于外协厂供应,但用户是从泵阀厂买的水泵,水泵电机烧了,用户找泵阀厂维修合情合理,电机是泵阀厂选购的,出了问题当然得找泵阀厂,但泵阀厂如果把烧坏的电机送到电机厂去维修,不但维修费太高而且不能保证维修时间和维修质量,所以总装车间就设了一个电器维修班,之所以叫电器维修班不叫电机维修班,是因为厂里的全部用电设备的维修维护都由电器维修班负责。
电机烧了,绝大多数都是电机里的定子线包被烧断了一根或数根绝缘线,即使一根绝缘线被烧断了,那整个定子线包就得扒出来作废,再用新漆包线重新缠绕一组线包。缠绕线包是个细致活,不但需要线包的匝数必须跟原线包相同,缠绕的松紧度直接关系能否把新线圈装回电机壳内,差一厘都不行。心灵手巧的女工更能胜任这种精细活。
但修理电机可并不只是缠绕线包这一个活计,一台小型电机有十几公斤重,稍大的电机动辄几十公斤,超过50千瓦的电机重量就得过百,搬动这些电机是重体力活,从电机壳里往外扒烧断的定子线包,往电机壳里装缠好的定子线包,也是重体力劳动,女工们就力所不殆,需要有力气的男工负责,中大型电机一个男工还不行,至少得两名男工配合,除此之外,修理泵阀厂的电器设备,也得男工出动,所以维修班对姬羽的到来是真心欢迎。
泵阀厂的中青年职工,绝大部分都是本厂老一代职工的子女,七十年代以前是全额招工,只要是901厂的在职职工子女,满16周岁就可以进厂成为正式工,七十年代后,工厂工人过剩,招工政策就改成双职工子女招一个顶一个,就是说不论双职工家属几个孩子,只能由一个适龄孩子能进厂,其他孩子想进厂得父亲或母亲有一个退休,而单职工子女只能顶替父母的班,没有招工指标,即使采取了这样的限制政策,几十年底蕴的老厂,积累的接班人也是超级多,近几年工厂工人开始呈现人多岗位少人浮于事的势头,而且逐年增加,这种情况在国营工厂普遍存在,听说灵芝市区一些国营厂已经取消顶替政策,采取考核录取制度,这让泵阀厂的老职工心里恐慌,就怕本厂政策有变,大批未到退休年龄的老职工想方设法申请提前退休,工厂领导对这些曾对901做出多年贡献的老职工也是特别照顾,只要递上申请基本上也就批了,所以泵阀厂的职工结构呈现出严重倒三角形态,厂里有经验的老职工特别少,而且基本上是中层以上的干部,中年职工大半是基层的班组长,进厂不到三年的年轻人占全厂职工的一大半。
总装车间是全厂最重要的车间之一,其主要生产任务是将其它车间生产出的零件,或外协采购来的水泵阀门配件,组装成成品,从组装到上漆需要几十道工序,目前工厂生产的水泵有三种类型十几种规格,最多的是耐海水腐蚀的离心水泵,功率从0.5千瓦到15千瓦有8个规格,再有就是污水泵和泥浆泵,阀门的种类就多了,什么闸阀、球阀、蝶阀、截止阀等等,因为面对的用户是舰船、港口、盐场和其它接触海水的单位,所以泵阀的材质大部分是含有硅、镍成分的铸铁,水泵阀门就显得特别笨重,近年被国外和南方生产的轻便材质泵阀打压的有些抬不起头,为了生存,厂领导也开始下决心研发新型耐腐蚀泵阀。
电器维修班是901厂电工车间分隔出来的班组,从前归属电工车间,之后工厂实行三包销售政策,成立了售后服务处,就把电器维修班划给了售后服务处,但售后服务处主要工作是对外服务,跟其它生产车间性质不同,并且维修好的水泵要通过总装车间的测试工段检测才能发给用户,最后厂里又把电器维修班并进了总装车间,可以说电器维修车间就是个挂油瓶的庶出子,并非总装车间的嫡亲部门,厂里对总装车间考核也只是考核新组装泵阀的数量质量,跟维修车间的绩效不挂钩,总装车间的生产安全奖跟维修车间没半毛钱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沈大龙对姬羽能分到维修车间感到特别惊讶,这可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单位,维修后的电机寿命长是理所应当没有奖励,要是发货不到半年又被用户退回来就要被罚,但凡有点儿关系的职工,没人愿意到维修车间来。
姬羽可是堂堂正牌本科大学生,含金量十足,厂里不往技术处分,不往行政口分,甚至都不分到车间一级,偏偏分到后娘养的维修车间,要知道即使分到总装车间,都能在二楼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当个脱产技术员,在维修班组别说办公室,连张办公桌都没有,只能跟普通工人一样维修电机,而且还是女工干不了的搬运工、扒线工、装配工。泵阀厂什么时候大学生这么富裕了?不搞科研不搞管理当苦力,这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道道。
包括沈班长,维修车间四十多个职工一方面为这个外地的学生感到可惜不平,另一方面又为姬羽的身份好奇,难不成这位是犯了错误下放改造来了?既然好奇,就有探索,四十多个职工总有些七拐八绕的亲友关系能通天,几天后,全班职工都知道了这是个有污点的大学生,据说是个诈骗犯,也有人说是贪污犯,反正是犯了经济问题被发配这山窝里来了。班组的人对姬羽的态度开始暧昧起来,毕恭毕敬的少了,打趣开玩笑的多了,不过看不起他,恶意欺负他的倒没有,毕竟他是大学生,是干部,副班级技术员,得罪干部那是傻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