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溪拿着红盒走去祥云寺。
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所以抱着快去快回的打算,他想将木盒交给门卫之后就离开的。但是祥云寺敞开的门口并无任何门卫,宋无溪只好摸索着走进静悄悄的祥云寺里头。
稽首谒佛像,焚香坐僧寮。祥云寺门口挂着牌号“酬乐天扬”——西天乐、酬诚教。
古色古香的祥云寺无疑是年代悠久,门口用大理石砌成的台阶已经磨旧,每一层楼梯上都摆着一个痰盂。走在空荡的长廊上可以看到外面的方形院子,花园里的芝兰玉树枝桠挂着一层亮晶晶的霜,反射着虹一般的玉彩光芒。
香炉升起阵阵袅袅的香烟,卷裹着纱帘,弥漫着整座寺庙。
寺庙的屋檐上的四个飞檐挂有铜铃,随着微风拂过,铜铃就“叮叮咚咚”悦耳的地奏起来。大殿前有一尊五米高的如来佛正含笑坐在莲花台上。大佛赤金贴塑,呈铜色,大佛两旁有弟子菩萨力士天王罗汉等,个个慈眉善目,容貌安详。
佛像的正对面的桌子上有口刻着“洪钟悲鸣,虔诚神乐。生门乍现,惊起尘嚣。”的古钟,巴掌大的古钟生得精致小巧,只是尘埃遍布。
宋无溪无意路过时,宋乾突然好奇的伸手去敲了敲那口钟。好在,那口并没响出太大的动静。古钟低沉的声音如迟暮之年、得了重疾老者的咳嗽声。
宋无溪将手缩回来,不满道:“你怎么乱碰人家的东西?”
宋乾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得意,他搓了搓手:“嘿嘿,我瞧这口钟看起来能卖个好价钱。咱们不是缺钱吗?反正这里又没人,这东西估计对他们也不重要,不然他们怎么不好好收藏起来呢?是吧,是吧?”
宋无溪小心翼翼的环顾起四周:“嘶,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有点缺德?”
“嘿咻,怎么会缺德呢?溪子啊,要是咱们没道德,就不会缺德。”
差点被宋乾说动的宋无溪随着己生的控制调头就走。
己生在宋无溪体内无论是话语权还是身体控制权都是有分量的,他理性的讲起道理:“宋乾,你莫要带偏无为。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让你出现在无为的面前真是小生的失职......”
宋无溪找了一会儿还是未曾见到人,这硕大的祥云寺里头安静得异常。他只能听见耳畔传来朗诵佛经沉重的低吟声。
循着声音,宋无溪穿过长廊,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后院可见碧波荡漾池塘与亭子。
亭子里有两个人在打天九牌,一个是酬诚教教主黑袍道士裴催,另一个是福生财古董店“愚人金”杨白柳。
一脸忧郁的裴催在跟吊儿郎当的杨白柳打天九牌。
杨白柳捏着三张牌,他激情四射的将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牌九落在桌子上扬起一阵强烈的风:“呵!双地一八!!”
裴催被风吹的碎发飘动,皱起眉头的他眼皮跳了跳:“呃?三张牌哪来这么大的风?无意冒犯,你是不是把其他牌混合进来反过来拍在桌子上了?”
杨白柳毫不犹豫的摆摆手,他望着自己手上剩下的一张天牌暗自得意、嘴角洋溢起张狂的笑容:“本天才绝不可能干这种卑劣的事情,你赶快出牌吧。”
裴催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眼若有所思地半闭着:“好吧。抱歉,是我多虑了。唉......像我这样无故怀疑别人的人,是极其恶劣的。
有人愿意陪我打牌真是我最大的福气,呜,这就是幸福啊!一无是处的我应该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友谊。
人总不该去怀疑一件无法确认的事情......”
杨白柳示意难过的裴催别再继续他那自我否定的发言:“停停停!你又开始了,你们当教主的怎么都这么不正常。快出牌吧。”
裴催无所用心的将手里仅剩的三张牌一铺:“双天一九。”
杨白柳惊讶的看着裴催手中空无一物:“没了?”
裴催轻轻点了点头。他虽然赢了,但是面上未见丝毫的喜悦:“是、是的,抱歉,我无意争胜......唉。”
杨白柳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似乎在内心深处进行着一场辩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快的节奏,这是他疑惑的表现。结合牌局与他手中的那张天牌来看,裴催绝对不可能有两张的天牌。
想到此处,杨白柳惊疑不定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牌,原本的天牌竟然变成了杂牌。他无奈的抱臂叹息几声后抓起旁边果盘里瓜子心不在焉的嗑了起来。
没别人看到的出千不叫出千,而是叫赌技。
宋无溪上前打起招呼,他将红布盒递上:“二位午好,这是南天院送来的飞仙娘。”
裴催礼貌点接下:“感谢宋道长把药物送来。”
杨白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抖动,手中瓜子散了一身,他似乎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去?!这黄袍道士是那个、那个前几天死掉的那个......”
宋无溪见东西送到了,他无暇顾及别人对他的评价,转身打算离开。
裴催叫住宋无溪:“宋道长有空与我聊聊吗?道长应该还记得我们先前那番对话吧?”
宋无溪犹豫着停下脚步,但是他并未回头,而是等着裴催的下句。
裴催的苦八字眉在这时与他脸上善意的笑显得格格不入:“我叫李耳,是名心理学家。你还可以叫我李太清或李医生...... 所以,现在你愿意跟我聊聊吗?”
宋无溪回头,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警觉。他挑了裴催对面的座位坐下:
“嗯。”
坐在裴催与宋无溪中间、摸不着头脑的杨白柳在旁边茫然不解,他越磕瓜子越起劲,他干脆抱着盘子津津有味的磕了起来。
裴催文质彬彬的开口道:“当世道混乱时,天道上的神仙不能直接影响人道,需要通过媒介的他们会通过‘世化身’来引导人道。比如,春秋战国时期主张无为而治的李耳就是太清道德天尊的‘世化身’......”
这样说来,说明宋无溪之前看见的易清风并非人假扮,而是真实存在。
听得有些迷糊的宋无溪意识向内飘散,又聚合,他只能似懂非懂点点头。
宋无溪望着桌子上天九牌上依附着的污浊、幻化之物。这些东西让他看不清牌局。
天九牌红点化为肮脏,圆润的红蟑螂,黑点则是扭成挤压在一块的漩涡触须,如在呼吸般,上面斑斑点点像虱子一般的牙齿摩擦着发出让人耳膜瘙痒的声音。若是人狂躁一点的人听见,对方要么会怒砸桌子,要么会崩溃的挖掉耳膜。
中央的天九牌上的“纹路”变得格外粗大。而其他的触须,则萎缩,像是融入皮肤表面,成了纤细的毛发。
化为一颗牙齿的骰子,上面六面都刻着“乐”字。
旁边的杨白柳手里捧着的不是瓜子,而是一盘蜗牛与蛤蜊的混合物,里面流出浓烈的海鲜盐水味。随着嘎嘣的声响,他将蜗牛壳咬碎,蜗牛如鼻涕般的黑红内脏从爆裂的壳里溢出来,他视若无睹的吸入湿润细滑蜗牛白花花的蠕体。
宋无溪看着桌子上一片狼藉感到无比膈应,他不悦的嘴角下拉:“但你说的并不是主要内容,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你为何也能看见那些东西?以及,为何那些东西是如此污浊不堪的?”
裴催突然一掌拍在一片红蟑螂上,蟑螂爆出的汁水溅了他一手,在桌子上一片蟑螂的残肢断臂与黑血水的混合物里隐隐发出蟑螂细微的“吱吱”声。
杨白柳看着裴催莫名其妙的往桌子上拍了一下的,更加面露疑惑。
神色凝重的宋无溪自然明白裴催这是什么意思。
裴催漠不关心的将手在自己袍子上胡乱的擦了几下:“宋道长,如你所想的那般,你并无眼疾,换种讲法来说,你所见所闻都是真的。只有‘世化身’才能看见这些污浊之物。
在这世上有种名为‘祭厄’天命的存在,‘祭厄’天命是污秽的,是让人癫狂、不可直视!
他无时无刻都在影响着天、地、人三道。
现在掌管天道的三清早已今非昔比了,被祭厄天命之一的‘三尸神’腐化的他们带来不断的灾厄。”
宋无溪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的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惊恐的神情如同受惊的雀:“现在的三清是三尸神?如果说我所见所闻都是真的,那么李太清该如何解释?”
裴催给自己与宋无溪盛上热茶:“道长,李太清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概念,他是一个出现在所有‘世化身’身边的概念。
我们并无癔症,李太清自然不可能是我们的心理学家。”
宋无溪又感到头痛:“那易清风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一直、一直在我的生活里出现,就像影子一般。”
裴催饮了一口热茶:“因为,你是成仙之后易清风名为‘天爻’的‘世化身’。想重回现世的他只能靠夺舍你才能回来。”
沉默的己生在这时却争辩起来,他越说越难过、委屈,声音也颤抖不止:“先生,金人也曾三缄口,谨言方能到慎行。祖师爷慈悲为怀,功德无量羽化成仙。我们清风观才不是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祖师爷怎会靠夺舍后辈反回现世?”
裴催微微眯眸:“我很能理解你,但是说清风观‘人才辈出’等等的言论,都不是空穴来潮的。自清风观出了可以确定身份的极道‘泽地咸’那一刻起,清风观的名声就彻底败坏了。”
宋无溪的手心冒出一层层的冷汗,紧握双手的他内心充满忐忑不安与焦虑。“嗯,那么你所说的祭招天命是在何处?”
裴催意味深长的望向深不可测的天:“他们无处不在。千阶步稷坛南天门、阊阖幽梦腾云蓬莱岛、琼楼玉宇天上白玉京、极乐、彼岸 等等。”
在宋无溪所见里,易清风确实是个想以带他尸解成仙为借口联合极道的人来夺舍他的坏人,易清风确实说过,他跟宋无溪是同源的。
沮丧的宋无溪低头捂住发烫涨得通红的脸,他还是想着易清风的那句,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宋无溪分不清那个易清风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更分不清易清风说爱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说过爱他。
心烦意乱的宋无溪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唉,其、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活着......我觉得被祖师爷夺舍也挺好,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在意我......”
“啪!”
气恼的宋乾直接往自己上扇了一巴掌:“啧啧,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看吧?我之前说过让你心醉神迷的易清风是个邪祟。
溪子啊,你清醒一点,即使易清风尸解成仙,他也是邪仙。
贾缕珠拿你借尸还魂,你怎么不觉得她爱你?地水师也想借你复活,你怎么不觉得他爱你?陈逍遥是你在清风观里唯一的搭子,你怎么不觉得他爱你?”
捂着红肿脸颊的宋无溪抿了抿唇道:“这是不一样的,易清风是祖师爷,祖师爷永远爱着后辈。还有,你不要无缘无故的打......”
在旁的杨白柳不知为什么神经质的宋无溪要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扇自己耳光,他惊疑不定的望向淡定的裴催:“他、他这是怎么了。”
“只是他们意见不合罢了。”
“他们?”
裴催将沉甸甸的红布盒交给好奇的杨白柳:“莫过多追问。小杨,你把这些给四和老大与黄大师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