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寒天飞舞忙,银装素裹倍清凉,乱云低薄暮阻航,山川河流凝结霜,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冬天悄然而至,鹅毛般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地上扑的是雪,房上落的是雪,树上盖的是雪,百草被大雪吹折,远望那山下江边座座小屋灯火阑珊。
云烟袅袅,清风观墙角的几枝梅花隐隐传来阵阵的香气,草木枯萎,山水凋残,万物失去光烨,全靠那稀疏的梅花点缀,才算有几分生机令人欣悦。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清风观难得清静,宋无溪裹着手,颇有闲心的坐在清风观前赏雪,他靠着椅背,眯缝着双眼,坐在屋檐下,时不时打个哈欠,伸伸懒腰,怡然自得,惬意十足。
屋中,热茶如美酒,陈逍遥坐在炉前哈气搓手,铜炉中升起的细细烟雾,飘向远方四融于天幕,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炉中炭火刚红,无疑是最暖和的时候,滚水在壶里沸腾,灰烟不断从轻轻晃动的壶口冒出。
清风观的道士基本上都回家过年了,留得满室空寂,陈逍遥能隔窗听风声乱撼着窗前的丛竹,发出轻细的声音,若推开沉重的木门,可见天界山已经被皑皑白雪铺满,闲静辽远,气象清幽,韵味十足。
陈逍遥望向远方,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感到恍然若失,他不言悲喜,不言无常,只是口中轻轻念着:“
天公倾蜜罐,人世覆糖霜。
托心徒一瞬,何惧白雪茫。”
距离宋无溪回清风观已经有些阵子了,师父先前找他谈过,宋无溪将先前自己所经历世事纠纷还有幻觉都道出来,以及自己身上有另外一个,师父闻言并未过多言语,只是轻叹:“今后你定要避免误入“幻境”,这都是极道的阴谋...无为啊,这段时日你先好好歇息,言道医会给你配治疗失心疯的药。”
宋无溪也叹息,这事终究还是没人相信,他看见了,他都看见了,但...“亲眼所见,亦非真实”。
师父原本打算跟己生聊几句,但己生一直不愿出来,此事只好作罢。
薛惯众几人从凌霄观那头打探到宋无溪曾跟极道有关系便又想没事找事,宋无溪倒是现在无所顾虑了,也不用像先前那般受气,举起板凳追着几人砸。
薛惯众几人便找师父出来评评理。
宋无溪见几人被收拾的差不多了,突然一脸呆滞,神色游离的望向远处,环顾四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向躲在师父身后瑟瑟发抖的薛惯众,故作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薛惯众咬牙切齿,指着宋无溪骂道:“宋二混子,你装什么?”
宋无溪面露惊恐的抱头:“惯众师兄,你也知道我有失心疯,刚刚是我身上的另外一个人在控制我,毕竟大伙都知道我腼腆。”
随后语气埋怨,故意说道:“你们就别刺激我了,我身上的那个人以前是个屠夫,一气急起来就分不清人跟猪,你小心他把你当猪宰了。”
己生正要小声嘀咕一句:“我、我才不是,咱们与人为善,不能骗人...”却被宋无溪把话头咽下。
薛惯众惊疑不定的看向师父,见师父沉默不语,薛惯众就觉得是师父默认了。
宋无溪见自己癔症的事情被薛惯众传开来,被人远离他也不恼,当别人骂他有病时,他会笑嘻嘻的说:“谢谢你对我认可。”虽然宋无溪并不喜欢笑,但是只要是阴阳怪气到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他就喜欢。
宋无溪已经一个人习惯常日四处闲逛、独来独往,三更半瞑时跟己生聊天。
宋无溪喜欢过宁静的生活,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喜欢。过年嘛,在那里不是过,宋无溪那便宜爹写了一封长信,大意是想让他回去看看,为什么说是大意呢。
因为宋无溪压根没仔细看,主打的就是一个拒收垃圾消息,他现在过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去找罪受,清风观到点就开灶,空闲还能弹琴、看书、画水墨画,管吃管住。宋老爷见宋无溪不愿回去便寄来些年货,他对宋无溪这个儿子确实有心,但不多。
次日宋无溪又收到新的两封信,他还以为又是宋老爷写的,没想到这俩封信另有其人:
道长,自从你被凌霄观那群人挟持走后,本官可想你了,在或多或少打听到些关于你的消息后,这会特来慰问你一番。
本官知道,你当初忍痛割爱杀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不过莫悲泣,本官会再给你扎几个一模一样的新纸人娃娃,别答谢本官,本官做事不求回报。
本官这会有事儿,不能与你同行了,别挂念本官,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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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是慕容宵儡这遭天谴的。”宋无溪哀叹几声,将信撕碎丢进垃圾堆里,眼不见心不烦,他真想一辈子待在清风观里头,免得慕容宵儡没事找事。
宋无溪在拆开另外一封信前先看了眼署名,他怕是仇人写来扰心的。但信件的署名上却吸附着三个短小、肥硕、怎么摔都甩不掉的黑蚂蝗,又犯了眼疾的他只好先看内容:
宋无溪,别来无恙。你可能忘记了我,我是______,是你的主治医师。
我们的疗程目前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不幸的是疗效并不明显。我们请到了着名的医师姜羡,他明日就会带着他的干女儿小殷一同到院里......
落款:南天门。
宋无溪潦草的看了一遍,他随手将两封信丢进火炉里:“大过年的,要么是看了坏心情的信,要么看不懂的信。”
门外传来声响,熬好药的言长寿前来叫宋无溪、陈逍遥二人去永康堂服用。
昔日人来人往的长廊上现在空无一人,若是他人可能会觉得心里空落,宋无溪倒是觉得空落无生非是件好事,言长寿走在前头,看不清表情,但能从字句中闻见关切:“无为,你之前受了重伤,手腕上、肩上都未痊愈,还需好好调理。”
宋无溪也有恐惧的事物,他现在回想起先前进入那俩娃娃的主观里头自己的癫狂,他真的很后怕...
宋无溪望向远山,只感到心里发堵,有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可要是病治好了,他怕再也见不到己生了,说对己生没感情是假的,己生已经陪他陪了十年有余。
但己生说,要是没了失心疯宋无溪能过得平静、舒畅,他愿意就这么消失。宋无溪自是知道己生想活着,却自始至终都未与自暴自弃的宋无溪争抢,反而一直在照顾他的情绪...
宋无溪掩住脸上颓然:“言道医,请问那治疗失心疯的药唤何名?”
言长寿扶了扶胡子,想到此处不由蹙眉:“那药名字生得奇怪,唤作“阴司童姥”。”
宋无溪脚步一顿,将望向远山的目光收回,内心惊疑不定,阴司童姥不是出现在他幻觉中的药物吗?怎么这会出现在现实了,莫不是...
“噗通————”
俩旁池塘内锦鲤与薄冰下游动,陈逍遥好奇的伸手去捞,不料一个脚滑跌入池中,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冰顿时四分五裂,池中锦鲤四窜而逃,水花四溅,陈逍遥扑腾着挣扎:“无为师弟,救命!滴水之恩,在下定会涌泉相报。”
“坚持住,我来了!“宋无溪心里不由慌乱片刻,不顾正欲言又止言长寿的伸手阻拦,转身就一头扎进池里。
结果是这池水还没他腰高,他耐着性子哆嗦着把湿漉漉的陈逍遥捞出来,见陈逍遥不明所以的轻笑几声,见此,宋无溪也轻笑:“看来逍遥师兄是拿我打趣。”随后蹲下捧起一团雪揉成球,趁其不备往陈逍遥身上砸去,陈逍遥倒是灵活的躲开了,宋无溪双手抱胸,挑眉道:“师兄躲的模样倒也不狼狈。”
“承让承让。”陈逍遥边躲闪边还击,远处见一抹灼灼的红来回穿梭在梅树之下,雪地里被踏出凌乱的脚印,
一步三尺深,回首已无痕。
二人似忘了寒冷,即使脸被冻得通红,也对打雪仗兴致不减,对言长寿这辈人来说也许是过于幼稚的嬉戏,但对宋无溪、 陈逍遥来说刚刚好。
雪球于空中划过道道晃眼的流光,最后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一会后又融于天地。言长寿就在旁看着二人玩得开心,差点忘了正事。言长寿一直觉得陈逍遥与宋无溪合得来,在清风观里这俩人给他印象很深,平常就属这俩来永康堂来得多。
见四处雪堆耗尽,陈逍遥故作受伤就要往宋无溪身上倒,宋无溪故作一脸嫌弃的侧身一躲让陈逍遥扑了空,陈逍遥一头埋进雪堆里,随后支起身子坐在雪地上,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赔不是:“下次不敢了。”
宋无溪轻哼一声,伸手去扶陈逍遥:“无妨,我倒不介意你有下次。”
陈逍遥起身一手搭在宋无溪肩膀上,感慨道:“好兄弟!”
“嗯哼。”但宋无溪不喜与人发生接触便扒拉下陈逍遥的手。
二人接着跟着言长寿去永康堂,永康堂时常弥漫着中药古朴浓郁的气味,也是岁月的气味。病痛无情,药有情,宋无溪斟酌几下,那药苦涩辛辣、醇厚而深沉,这阴司童姥并非他幻觉中的那般模样,味道尝起来也不大像了,转念一想,毕竟幻觉是幻觉,不能一块谈,怕不是自己过度神经兮兮。
言长寿手握拳放在唇前,轻咳几声道:“对了,还有件事情师父让我通知你们,那做饭的厨子也回家过年了,这会没人烧火做饭,所以你们要自个去解决饥饱...”
陈逍遥一听原本因苦涩的药而皱在一块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双目闪烁着光:“这不挺好的!”说着,拉起宋无溪就走,言长寿捧着热茶,坐在他时常办公的位置上,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在后头叮嘱道:“逍遥啊,切记五荤三厌不得吃。”
陈逍遥头也不回,敷衍着应付:“言道医——雪呼声太大迷了耳,恕在下听不清——”
宋无溪任由陈逍遥带着自己,环顾四周,见步入清风观后山竹林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只见远处出现一竹屋,在这漫漫竹林间独居一隅,藤蔓早已爬上篱架,倒简朴无华彩,周围竹篱萦绕绿如带。若在此定居,无论是清晨品茗读书、听鸟鸣戏枝头,还是夜晚听风,赏那幽幽明月挂竹窗,任人喜任人住,任人或坐或卧,自成篇章,静坐山无事,卧看远山云绕窗。
这竹屋给人以宁静与淡泊,仿若人间仙境,让人忘却世俗纷扰,细腻品味生活。
竹屋旁是个小菜园子,那些蔬果很有色泽,可见是经人精心照料过的。菜园子里种的菜各式各样,什么卷心菜啊,洋柿子啊、韭菜大蒜...都有,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挂满薄薄的霜,精心耕耘的土壤,蓬勃生长的植物,如田园画卷。
竹屋的不远处是石椅,石桌上刻着象棋棋盘,方便下棋,但现在已经被白雪覆盖,只露出一角让人看得斑驳不清,一条小溪从旁横过,直直通向山脚下的江,小溪旁有个熄灭的篝火堆,有口用木棍支起的锅悬在篝火堆上,木材已有一半化为黑灰,在雪地中是那么现眼,旁边有几桩打磨得平滑的木头横在地上,如长椅般。
见宋无溪目光不断游离难得对事物提起兴趣,便道:“上次在下就想带你来,结果到后头给忘了,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这里是在下修行的地方,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在下倒闲寡淡无趣。”
宋无溪在竹间不疾不徐来回转悠着,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向往与憧憬,这里的一切都很平淡,很静谧。
陈逍遥熟练的从菜园子里摘下红薯、卷心菜、西红柿、香菇等等,再进入竹屋拿出些配料与碗勺,再用扫帚扫开白雪,在准备好的干柴上升起篝火,烤起红薯。因为小溪被冻上了,所以陈逍遥凿下大块冰直接丢锅里,再将菜简单于凿洞中清洗一下便也扔进锅里。
宋无溪就在旁看着陈逍遥忙活,陈逍遥招了招手,让宋无溪坐在篝火对面。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跃动不息,火星四溅消散似星星点点消散于夜幕,寒风吹得火光摇曳,暖光朦胧了周遭。
宋无溪双手托腮,望着火光,眸光微颤,呢喃一句:“这样的惬意的生活倒也挺好的。”
陈逍遥轻轻用汤勺搅和汤,见红薯与炭火中烤成焦糖色,淡淡的甜香弥漫开来,陈逍遥用布包起热乎的红薯递给宋无溪道:“是挺好的,但以在下之见,性子会在这种安详消磨殆尽,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活法,旁人也左右不了。”
应人而异,宋无溪想想倒也是,接下香糯的红薯,长舒一口气道:“师兄说的是。”
一会后,二人闻见锅内传来汤沸腾的“咕咚”声,陈逍遥打开锅盖,顿时一股暖气蔓延开来,香气扑鼻,久久不散,陈逍遥为宋无溪盛上一碗。
汤颜色鲜艳、味道浓郁,食材于炖煮中相互融合,化作醇厚的滋味,让人回味无穷,暖意在心中久久化不开,周围的一切仿佛放缓,宋无溪不由回想起之前与陈逍遥相遇的场景,虽然离开清风观经历了些插曲,但是现在何尝不是一种苦尽甘来?
当然,这里头也许有宋无溪自个加的滤镜在作用。
己生这回才出来狼吞虎咽:“待到病好后可就吃不到了。”宋无溪啧啧几声:“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我又不跟你抢。”
己生倒是感激涕零起来:“咱们今后可别再掺和进什么纷争里头了,独善其身就好...下次我可不帮你扛伤。”
宋无溪心不在焉:“知了,知了。”己生一直给宋无溪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要是己生有模样定是什么文弱书生,并且是那种丢在人群堆里就要挨欺负的老实人。
己生似乎察觉到宋无溪对自己的看法:“我确实是读书人,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世上要学的东西可多了。”
陈逍遥知晓宋无溪现在跟己生聊,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属实怪异,但陈逍遥可不是旁人,他一直好奇与人共生是种什么感觉,便开口问。
“无为师弟,己生师弟,你们交换时是何感觉?”
宋无溪思索片刻道:“意识脱离时如不稳后坠,之后便似梦中般,但我时常在一片虚无中看见一些模糊不清的事物,虽然未曾见过,但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
己生补充道:“小生也是如此,”最后颓然道:“如师兄所见,小生是在无为身上无中生有的,当小生知晓自己是个不存在的事物心里难免有片刻失落,所有往昔都是假的,小生平常可听见无为的声音,画面只有在神志不清或是主导时看见,但共感共情还是有点的。”
陈逍遥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们会不会因为分歧什么的不让对方出来?
己生想察言观色说话,但他看不见宋无溪的表情,只能从内心共情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沙沙——”
突兀的声响不由让二人警惕起来,一道黑影从竹林间窜出,直直扑向宋无溪,宋无溪还没看清为何物,下意识伸手去挡。
“娃啊!你怎么抛下老夫,自个回清风观了?”
己生见是黄皮子:“大仙,我们这不是被人看得紧嘛,咱们互相体谅一下。”宋无溪知道黄皮子的本事,自是放心,他原以为黄皮子会宁寻他人,不料竟寻找他回了清风观,看来是宋无溪小看黄皮子,想到此处便任由己生帮有些许炸毛的黄皮子理顺气,宋无溪并不觉得有俩师父有何不妥,毕竟这天下他不懂得事物还多着,还需人教。
黄皮子哼唧几声将身子背过。陈逍遥见这黄皮子不仅会说话,还亲近宋无溪,便凑过来端详,面露好奇掰下块红薯,放在黄皮子面前看他吃不吃。
黄皮子转过身上前嗅了几下,抱着啃了起来:“还是你这友人有眼力见。”
饭后,陈逍遥拉着宋无溪去江边堆雪人、滑冰、钓鱼,黄皮子怕冷就缩成团窝在宋无溪兜里,二人就这么把半个天界山疯玩了个遍。
回来时,陈逍遥带着宋无溪去了天界山崖边一览众山小。
己生扶着崖壁木栏怀旧起来:“天幕白夜三千里,林间静幽漫无躇,远山覆棉盖天顶,小道风行乞人疏。”
“己生师弟真的吟得一首好诗!”陈逍遥在旁赞叹道:“在下真感觉你俩在一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文武双全。”
“逍遥师兄言重了。”
二人又赏了一会雪...
陈逍遥似突然想起什么事般,面上喜悦交加:“对了,城里今日有活动,咱们去凑凑热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