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是个真实存在的人那该多好啊,你陪了我那么些年,受过那么些罪,这会儿还要跟我葬在一块,我俩真是命运悲惨咧!”
宋无溪此次病疾并不无预兆。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之前随着母亲在红杏楼生活,每日吃喝都是问题,更别说是治病,在母亲病死后,他被宋老爷接回宋家之后,倒是有了治病的钱。
不过私生子连庶出都不如,他没少受尽冷眼与言语。
宋老爷原本并没有把宋无溪接回家的打算,但是在见到宋无溪之后发生改观,宋无溪的样貌十分讨宋老爷喜欢,尤其是像自己一般的墨蓝眉间与发色。因为宋无溪母亲生得一副貌美的皮囊,这小儿子自然也长相清秀。
宋老爷一直叮嘱宋无溪回到宋家要懂规矩,兄弟之间要和睦相处,宋无溪吱声答应。
并不让人意外,宋无溪的到来让宋家嫡长子宋余潭感到厌恶。
在宋余潭眼里,宋无溪与他一贯钱就能来几次的母亲无非是贪图宋家的钱财、想做宋家一辈子的吸血虫。可惜这枝头已经攀上了,宋老爷还未纳妾,福还没享到,那狐媚子就病死了,只能怪她命不好。
经常无所事事的宋余潭将刁难宋无溪加入进自己的生活里,因他的身份宋无溪起初一直表现出忍让,到后面对方登鼻子上脸,宋无溪没控制住脾气与对方狠狠扭打在一起。
事后,宋老爷对他大失所望,宋余潭的母亲本就不喜宋无溪,她知道他那视如珍宝的儿子脾性,趁机在此挑拨说宋无溪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宋老爷只好将他送进清风观。
要问一直以来陪伴的他的有什么呢?
染上花柳病去世的母亲、被宋余潭拐进狗肉店的大黄还有被他当成脏东西的己生。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他也会像母亲一样死去吗?
宋无溪不知母亲为何要生下自己,生下了自己还不管自己。宋无溪与母亲所在的青楼名为“醉梦楼”,醉梦楼在城里排头不小。
花柔扶瓦檐,让醉梦楼添几分柔情。鸾笙阵阵起,红灯挂门摇,十里香火飘,无处不在引人入楼。玉楼醉千梦,桃色迷人眼,无数人栽倒进这片温柔乡里。
醉梦楼牌场好,并不无原由,因老鸨极其注重自己所定的“规矩”。
何来这一说?醉梦楼是分为红区与黄区的,黄区为卖艺,红区为卖身。
红区里头又将妓女划分为三等。下等妓女需不断接客,赚到钱还好,赚不到钱,会被老鸨责罚。有时还会遇到生性暴戾或是独有爱好的客人,让身子吃不消。
无论是被迫卖来的还是其他,只要不服管教,老鸨就会想尽法子折了她们的傲枝,有些受不了就自寻短见了。
坚强一点点若一辈子止步不前,终究会落得个得香消玉殒。
上等妓女就好受许多,他们极具风韵,基本上都读过些书卷、会写琴棋书画什么的,身价自然更高,老鸨也会让她们三分。
宋无溪的母亲就是这类。
母亲经常冲客人笑得妩媚,却在众人前经常与他装作似素不相识、对他置之不理,在私底下经常咬着耳根对他叮嘱他莫要在那些客人面晃悠。
宋无溪身体状况不好,这些年来没少生病,每当他卧榻不起时,母亲只会看他几眼给他留下点药就转身离开,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
有时母亲心情好些时会教他拉起二胡。
双手轻柔似飞燕,二胡似柳,飞燕转与柳树间。
一曲悲歌离人肠,二曲月圆花好夜,三曲落幕满江红。
虽然那时他并未学会多少,这种古朴,高典的乐曲他难以欣赏,但看见母亲难得露出真心实切的笑容,他心里感到一阵暖流。
比起喜怒无常的母亲,妓院老鸨就待他好了许多,虽然老鸨没母亲年轻,但身上有股当家老板娘的强势气质。
老鸨曾笑着问他:“无溪啊,想不想帮你娘分担点?只要你学着你娘去依顺别人,讨人欢心,我就每月给你娘再加一两银子。”
宋无溪正要答应,就一把被母亲拉过扇了一巴掌。
脸颊传来的痛,让他一时怔愣在原地:“娘?”
母亲双目含泪,眼角泛红:“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我将你拉扯长大已经很辛苦了,你就不能再懂事点么?”接着转身对老鸨道:“别让我儿入了这潭污水,您让他去帮后厨王二狗与赵洗衣婆子忙活吧,那里清净些。”
老鸨同意了。
之后许久未见母亲,宋无溪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日复一日,脏活累活让双手磨起厚厚老茧,也磨平宋无溪的棱角。
他开始自缢寻死,但每次都被己生抢下身体控制权拦下,当然里面也有己生一开口劝他,他就想法不定的缘故。
为了避开己生,他特意挑上了“良辰吉日”、“良辰吉时”与“风水宝地”。
夜间,他偷摸上了楼,来到了一间房前,据说这间房先前吊死过数位妓女。
宋无溪搬来一木椅,站在上面将白绫往房梁上扔。
“上吊!良辰吉时已到——”
天幕漆黑,微戚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布满尘埃的房间,其实宋无溪很怕疼,以及等待死亡的恐惧,他便用攒了许久文钱去买了一瓶定神药。
在将药一饮而尽后,他站好位置,等待着意识昏沉时身子前倾落入白绫中,突然己生惊呼了一声:
“你又在寻短见?!”
宋无溪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惊,没站稳一脚把椅子踢翻了,他就这么吊挂在空中胡乱挣扎着,药效还没起,现在不是自缢的时机。
“冷静点,别乱挣扎消耗力气,快试试去够椅子。”
宋无溪已经被勒得叫不出声、说不出话,要是他现在能叫出声,他定会把己生数落一顿。
“唔,唔啊啊!”
己生叹了口气夺下身体控制权,他用脚尖够着了木椅椅腿,再将一蹬、一挑,椅子立刻翻了过来,有了椅子,脖子上的重量立刻减轻了。
宋无溪大口喘着气,他躺在地上埋怨道:“悲矣,你为何老是干涉我生死?明日就是中元节了,说不定我今日死明日就能化成鬼去找我那素未谋面的便宜爹。”
己生不解道:“你为何老是寻死?我们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宋无溪唉声叹气:“还能为何,人活着不就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等死吗?命由天定,早死早脱身,这辈子过不好还有下辈子,轮回转世,坏事变好事...人最终都会成为尸体,并无区别。”
“你看书只看最后一页吗?”
宋无溪反问:“看书不是为了结局吗?”
“你不注重过程吗?”
宋无溪接着道:“可想要的不是结果吗?”
宋无溪双手不受控制的环抱住自己,己生安慰道:“生于无生中受生,死于无死中受死。莫悲泣啦,世事无常,你就不想将来去游遍山河吗?你非残疾之人,可自谋生计,自寻出路。”
宋无溪连忙挪开手,思索道:“这...”
“来,吃颗糖,”己生从兜里掏出块蔗糖放进嘴里,面上露出期待:“我觉得好好吃,你觉得呢?”
“一般般吧。”
“明日我有一礼送给你。”
“何物?”
“先回去好好歇息,早上再看。”接着己生就不由分说的控制身体下楼走回房间,宋无溪倒顺着己生:“哦。”
其实,宋无溪那日喝的药并非定神药,己生盯他盯得紧,宋无溪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记在心上,他真的很怕哪日宋无溪真的一死了之,内心空无一物的人只能慢慢捂热。
因为第二日是中元节,许多人都去祭祖了,醉梦楼难得空闲。
早晨有些清冷,宋无溪在之前没怎么主动找己生过,他试着说了一句:“早...”
己生很快回道:“早呀。”
宋无溪正想问己生,又不知如何开口,突然见画面一闪,恍若隔世,他已身处醉梦楼旁边的一条小巷。
正微微愣神时,突然一条小黄狗摇着尾巴跑了出来,似熟人的蹭了蹭他的衣角。
己生抚摸起小黄的狗头:“怎么样,我花好些时间才与它相处好,可爱吧。”
宋无溪却一把拎起道:“啧啧,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把时间花在这上面,这狗子瘦了吧唧的,难看。”虽然这样说着,但他却小心翼翼抱起小黄狗。
小黄狗呜咽了几下,乖巧的依偎在宋无溪怀里。
难得空闲,宋无溪打算带小黄四处溜达溜达,宋无溪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小黄腿短,就这么一蹦一跳的跟着,走得有些慢。
宋无溪用余光看着小黄:“走得这么慢,一会说不定跟丢了,不知被哪个拐子拐进狗肉店里头吃掉喽~”小黄似听懂,更加卖力的跑着,宋无溪轻笑几下,也放缓脚步。
因为醉梦楼的人十有八九不让养小黄狗,他只能简单给小黄狗带个窝,让它平常待在小巷的窝里。
自遇到小黄之后,宋无溪空落落的心不再如一坛死水,他每日干活更加卖力,空闲时间自然多了起来,他经常省下点食物带给小黄,带着小黄到处玩。
见宋无溪状态渐渐转好,没再动自尽的念头,己生也放下了心。
宋无溪以前迷茫,痛苦的他经常干自残这种事。他以为自己会彻底的烂在醉梦楼的那潭泥里。
但是后面的一切使宋无溪发生了改观,后面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有了目标——他要挣钱吃饱饭、要治好自己的眼疾,还要带着己生游遍天涯海角。
......
这年冬天出奇的冷,大雪如鹅毛纷飞朦胧了远山,世间白茫茫一片。
妓院前的雪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呵气成霜。花早落入泥,日早隐于云,院前栽的花只剩下杆枝,这没什么新奇的,来年来会再长出来,即使长不出来还能再栽。
马上就要过年了...
但也就在这年冬天,宋无溪知道了母亲染上了花柳病的事,也知道为何那日母亲会如此愤怒,因为老鸨想让他去当娈童。
母亲希望他能活到干净,活得有尊严,别人说,母亲是妓女,孩子也会是妓,她不想让宋无溪像她那样。
她将他送进后台干活,是怕别人对他动手动脚,因为她不仅仅是妓女,更是宋老爷的外室,正室定不会放过她与她的孩子。
母亲面容消瘦,旁人都怕传染便将母亲留在一间空房任由她自生自灭,母亲身上先前一直有股馥郁的香气,但是在这时却变成一股腐败的味道,她就这么躺在那里黯然叹息。
宋无溪推门走进房间,静静坐在母亲身旁。
母亲开口,笑得勉强又凄凉:“你不打算与娘说点什么吗?”
宋无溪心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很苦很苦。
他难得泣不成声:“为何你要告诉我这些?为何你不一直对我无情?你现在是想让我记住你一辈子吗?”
母亲想伸手轻抚宋无溪的脸颊,但是她怕宋无溪嫌弃她,她目光含泪,嗫嚅了几下开口道:“无溪,你还记得娘教你的曲子吗...可以用二胡拉给娘听吗?娘不想看你哭,娘知道娘对不起你...”
母亲告诉他,人死后最后丧失的是听觉,所以在她死后不要拉着她的手痛哭,记得告诉她,宋无溪爱着她这个娘。
可到那时宋无溪却不懂何为“我也在意你”,只觉得陌生又无力,明明他会因为先前的事情记恨母亲一辈子的...
可是母亲却告诉他,她从未抛弃他,要是他今后回想起,定会斥责自己的漠然个,但有一种悲情叫细水长流。
宋无溪用袖口擦干眼泪,跑下楼从柜台那里借了二胡。
但是,宋无溪回来时母亲已经死了,他回忆起来,母亲好像从未在他身旁停留,只有现在母亲才安静的睡在身旁。
这时安静的母亲很美——死亡极端的美。
死将世俗的一切理解拒之门外,生并非死的对立面,而是死潜伏于生之中。生的终止不过是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可是尸体不能永远保留下来,虽然尸体是会腐朽的,是会糜烂的。但是腐败的尸体也有另一种难以品的别样美。
枯枝败叶落于泥,念如雪融于掌心。回忆那寄心中意的二胡曲,如一朝风雪,满地残红,湿了花香,添几许悲凉,奈何世间无常。
母亲死了,宋无溪的生活比先前更难过了,之前因为母亲一直在暗地里想法子挣钱,护着他,但现在已经今非昔比。
不知是否为巧合,妓院门口栽的树全部都死在了那场大雪里,埋葬在那场大雪里有许多许多东西。
宋无溪在院前扫着雪,歇息时宋无溪坐在长椅上看着一蹦一跳的小黄狗在雪上踩出梅花脚印。
这时碰巧遇到来此处找母亲的宋老爷。
宋老爷知晓自己有那么个私生子,原本听到自己相好的那个妓女死了,想就这么抛弃那孩子,不料三宋无溪长得实在讨喜,便将他带回了宋府。
几天后,宋老爷的正妻让丫鬟唤他见面,把话给他挑明道:“谁不知你来宋家是为了分一杯羹?不归你的,你就别作多意淫。”
那是宋无溪第一次向人低头,他跪在地上,低声下气道:“无溪自然是知晓自己的身份,只想给尸骨未寒的娘买副棺材。”
宋无溪在宋府待了半载,之后因生事,宋老爷便将他送进道观。
......
生和死,如太极之阴阳两鱼,永恒逆反而行之又相生的两极,生即注定了死,死又蕴含着生,生死不息,是谓天道循环。
“唉,天道啊,别折磨我了...”
这几天,宋无溪一直躺在床上。
期间言长寿来送药送餐,宋无溪并未吃多少,他有时也会无故的开始呕血,因为身子不适,他整日一副消极模样。
卧室里的安静并不让他感到舒心,大半时间他都昏昏沉沉的睡觉,然后因噩梦惊出一身冷汗。
较清醒的时候宋无溪在想,最器重他的师父为何不来看他,师父是不是在因祭祀的那件事情生气。
己生每天都在感叹命苦,吵得宋无溪心里难受。
宋无溪突然想到身为道士,他对假死骗天、换命、借寿这种有些了解,与其干愣着等死,倒不如找个法子续命。
这毕竟违背道义、逆序天道,他真要干这种事情,定是不能在清风观对人下手,这些事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不上台面的。
其实自那次看见异常的神像之后就有离开清风观的打算。
宋无溪简单收拾好包袱之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清风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