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王难得在军中任屯官,羡慕封常清在安西屯田规模宏大,水利建设成效显着,府库充盈,故想去安西军中学习。如今举家迁至长安,妻小幼儿托付岳母与两位妹妹照顾后,便由李泌安排,去了安西。
日子四平八稳,百孙院的差事越来越顺手,刘一手也成了在皇族中声名远播的“孩子王”,赢得棋院上下肯定,终于也可以外接贵人们的侍棋了。
刘一手很是期待,第一个点自己外出侍棋的贵人是哪位,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期待京城娱乐扛把子,玉真公主的。
可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刘一手在进入翰林院成为棋待诏后,接到的第一个外出侍棋邀请,是寿王妃韦姐姐。
再次见到韦姐姐与上次一别,刚好时隔一年。
迎在殿前的韦姐姐大腹高隆,已然有了身孕。
两人相视一笑。
“我们都做到了。”刘一手神色欣然,“韦姐姐,看到你现在这样子,真替你高兴。看来你跟寿王已经相知相爱了。”
韦栯宁拉着刘一手进了寝殿,直接坐在榻上:“你的十番棋,我同寿王一局未落,仔细复盘了。寿王说你是不可多得的通透女子,所幸遇到的是李泌,你二人正是绝配。只是……你有这样的才情,所谋却只是个棋待召,他甚为不解。”
刘一手笑笑,一脸纯真:“我只想看看一个女子凭着一技之长在大唐盛世能走多远,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不依靠任何人,也能安身立命,得到荣耀。”
两人在交流的时候,正好贵妃派内监送来礼物赏赐。
韦妃赶紧遣人相迎,又是一番谢恩还礼,又是打赏太监,周旋应对。看的出,对于府上仆从管事的调配,韦妃现下已然得心应手,嫡妃主母架势十足。
刘一手不禁想起先前宴席之上,那位十分嚣张的“侧室”,如今却是半点动静也无,看来,若是男人心里有你,不用你自己动手,家中后宅就会被清宁太平。
“只是,现下贵妃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与寿王府往来了吗??”刘一手不免疑惑。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贵妃跟府中的往来才是名正言顺。”韦妃说抚摸着肚子娓娓道来,“原本,在你先前同日本王子下棋取胜的时候,我便想邀你入府;后来在你十番棋平局之后,更是想请你入府相聚。只是思来想去,又觉得太过引人耳目,恐对你不好,硬生生忍下了。现在,贵妃已经能在圣上的千秋节,在兴庆宫接受群臣和四方来使的朝拜,贵妃之兄姐杨门五府已经在宣阳坊建宅,此事终究尘埃落定。我们彼此往来,也无不妥了。好妹妹,我一直念着你一份情谊,你在长安城中还有何打算?我愿出一份力!”
时间果然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也是成就一切的锦囊。
原来羞于开口,宁愿被人误会为哑巴的韦姐姐,如今也能长篇大论了。
尽管腔调和音量还是异于常人,但她现下却是毫不在乎,坦然自若。
是了,人这一生,最快活的,莫过于按自己的意思过活。
现下,眼见韦栯宁的意思既明确又很真挚,刘一手便顺势提出,由韦娘子替自己姐姐的绣坊成衣铺书匾,并承揽生意。
韦娘子原以为是承揽豪门千金的锦衣,没想到是公服、军衣、还有各个豪门家的仆从与丫鬟的制服。
韦娘子有些不解:“做那些,很是费时费工,果真能赚钱吗?”
刘一手心中洞若观火,深知自己出身微末,所见所感与韦娘子这等名门贵妇自有云泥之别。天下芸芸众生,数以兆计,但若论财富之差,则大抵可归为三等:豪富、中流与寒微。
她深思熟虑,与姐姐、姐夫共谋商道,决定将商途锁定在中流之士。她深知豪富阶层壁垒森严,难以渗透;而寒微之辈,生活困苦,难以为继,更无余力消费。唯有中流之士,既有稳定的收入,又具备一定的消费能力,正是商海中的潜力之所在。
刘一手当下细细讲解,“若为城中勋贵小姐和命妇做衣裳,且不说我们初来乍到,无法与城中百年老店相比,更不要说很多富户高门之家都是养了专属绣娘在宅,衣裳不假外人之手。就说真有生意来订,这一件衣裳耗时良久,赏金虽厚,于绣娘本身却无价值体现。但是若为中产之家仆役女使缝制耐用经穿的公服。这些成衣对绣工要求并不高,便可以分发给城中许多普通人家的妇孺来做,也可给了她们一门生计。而长安城中的富户,每年四季都会给仆役丫鬟添置公服,这也是一桩稳定的生意,对我二姐来说,也不占用铺面的,不用投入过多的成本,正是两全其美。”
韦娘子赞叹刘一手所谋深远:“是了,先前我也常为王府众人一年当中的四时衣裳考虑过,往常皆由府中绣娘操持,若赶上宫宴或朝中大事,便要搁下,先赶制我和王爷的礼服,待事毕再接起来做好,时间上便会捉襟见肘,往往滞后,秋衣做好,已然入冬了,便要将就去年的冬服。想来各府情形一般无二,故,你这门生意选的极好。”
刘一手:“是了,除了城中普通人家的妇人外,我也会分一些活计到悲田院,这样一来,他们也可补贴些用度。”
“这便是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韦娘子一脸由衷:“说来有些惭愧,我往悲田院里送了多年用度,却没有想过如何从施舍到扶其自立,一手,到底是你,眼光独到,心思缜密。”
韦娘子当即便命春熙研磨,提了匾额“春夏锦瑟布衣坊”,又叫来王府管事,吩咐人快去制匾,又叫人报了府中女使、内监、仆役的名录数量,去绣坊取了往年的尺寸,拿了四季公服的样子,送到秋风渡……
两人还商议着,可让弈春、弈夏姐妹在王府原有旧样上改改新花样,等待做好后,王府上下换了新衣,韦娘子在府上再办场宴会,届时再替刘一手大肆宣扬一番。
出了寿王府,乘着翰林棋院棋待诏外侍下棋的专车往内城赶。
刘一手心情大好,先前安禄山承诺的中马已经到了京城,就安置在悲田院,那里有的是地方。
二姐夫的货运行因着这些品质上乘的骏马和从回纥招来的擅马骑士,已经接了许多预订,加上自己从史籍中淘出来的冰鉴的图纸,又经李泌与沈易直两位高手的改良设计,新做好的远途保鲜货运箱笼经过试验,已经取得了极好的效果。
以此物运输鲜果、海货等易腐坏变质的物品可延长货品的保鲜期,这便成了二姐夫“千里通途”货运行的招牌。
如今,货运行生意好。
现下,又从韦姐姐处为绣坊拿来一批大单,眼看着绣坊生意也要起势。
一家人在长安团聚并站稳脚跟,未来可期。
道是岁月渐丰,需勤耕不辍,方见微光初绽。
一切向好,然天命无常,一浪翻涌,便覆舟倾覆,未尝示警于前。
刘一手的车入了内城,此时离晚班下值的时辰还差三刻,正想着是直接往西市回秋风渡翘个班,还是同车一起返回棋院挨到下值的正点再回来。
就这么一个闪念的当口,车子停下不动了。
“不会车又坏了吧。”刘一手掀开帘子,将头探出。
挺宽的路,却是停满了车马,自南向北塞住了。
不仅如此,还有潮涌般的人群袭来。
“快去看看,宣阳坊南街,贵妃三姐虢国夫人和信诚公主打起来了!”
“听说虢国夫人的马夫用鞭子把信诚公主的脸都抽花了。”
“流血了吗?光抽了脸吗?人还活着?”
“那驸马呢,驸马不得去拼命啊。”
“不知道呢,快过去看看吧,圣上的亲闺女跟圣上的三姨姐打架,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去晚了,就瞧不到了。”
“信城公主,是独孤敏的娘亲。” 当即,刘一手也不淡定了。
她腾地跳下车,也随着人流朝宣阳坊南坊门挤了过去。
半个时辰前,这条街还是畅行无阻。
便有两辆三马高车在这条并不狭窄的道路上并驾齐驱,本来可以各自安好,却因着前尘之事,存了心结,谁也不服谁,在路上竞速竞技的飚了起来。
这两辆马车上的主人,不仅是邻居,还算是拐着弯的亲戚。
左侧车上坐的是信成公主和驸马独孤明,由马夫和身着胡服的独孤敏驾驭,独孤敏十分不屑地瞥了眼右边的马车。
右边这辆车装饰更为华丽,看车厢的油漆与花样,崭新而耀眼。
“油漆味还没干呢,就出来现眼。”独孤敏心中不忿。
乐游原,坐落于长安东南的郊外,是渭水雕琢出的广袤高地。每逢九月重阳,车马如梭,士女如云。今日,独孤敏一早便亲自驾车,侍奉双亲来乐游原登高赏景,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想归途偏遇到那家子恶人。
宣阳坊原是京城中寸土寸金的存在,杨门一家五口得了圣上的封赏在此建府,却贪心不足,多侵多占。尤其以虢国夫人为最,见隔壁韦家大院面积大。前几日一大早,身着胡服男装、腰佩御赐长剑,带着府中仆役打手浩浩荡荡朝着韦家闯了过来。
美艳的容貌,出手却是蛇蝎般狠毒,她径直走到韦老夫人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这地方,归我了!”
说着,便有两个手下走上前来往地上扔了一口袋散钱。
没错,就是用这一口袋散钱,要买人家的百年老宅。
韦老夫人原是四朝宰相韦安石的夫人,也算是身经百练,却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虢国夫人已经挥动手臂,示意手下行动。几百号人瞬间涌入院子,有的挥动铁锤砸向墙壁,有的搭梯子爬上屋顶,一时间,掀瓦的、拆墙的,砍树的、折花的、赶人的,闹哄哄、骂咧咧,万分混乱。
韦老夫人看着自家传袭百年的宅院被毁,心如刀绞,气得几乎要吐血。
然而,她又能怎样呢?
夫君过世多年,两个儿子虽也是官身,却派往外埠,如今一个在吴郡、一个在河南,家中三代同堂,几十口的大家子,可除了仆役外,皆是妇孺,她又是风烛之年,实在是无力相敌。
面前虢国夫人是当今皇上新宠杨贵妃的姐姐,权势滔天,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整个杨家,甚至整个朝廷,两个儿子因为政见已然遭到中书令李林甫的嫉恨,若再得罪杨家,怕是韦家一门再无立锥之处了。
想到此,韦老夫人硬生生强吞下万般的委屈,遣散仆役,命两个子媳并着四房孙辈眷属,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便离开这处伤心地。
原是要迁入城郊的庄园上暂居,待与两个儿子通了书信,详细计较后再南下。
迁居时,却为相距不远的信成公主挽留,两家也算通世之好,如此便在公主府的一处院落里安置下来。
唇亡齿寒,须知韦安石当年在睿宗复位时,为保太子,即当今的圣上,可是不惜触怒太平公主,因而被一贬再贬的直臣。
这样的功勋之家,竟然遭受如此折辱,本就在皇族和文官清流中引发热议。
独孤敏,更是素来古道热肠,对于虢国夫人的所作所为自然是看不惯。如今,又见对方的车马与自家的车马相遇,争路抢先毫不知先来后到的谦让,心下更气,也不惯着,场面便是一触即发。
当下,两车都试图超越对方,但都没有成功,就这样别着前行,倒让往来的车马很是不便。
右车架上的“武士“显然耐心已经消磨殆尽,猛地挥动手中的长鞭,清脆的“啪”声在空气中回荡,却是甩在左车最外面那匹马的眼睛上。
当即,受到惊吓和巨痛难忍的马儿立即扬起了前蹄转头跳跃,马车也立即剧烈地摇晃起来,随即,先是坐在前辕的马夫与独孤敏立时失去平衡,跌落在路边,车子也侧翻倒地,车中的驸马公主滚落出来。
众人一片惊呼。
而右车趁机欲扬长而去。
独孤敏气极了,紧跑几步,索性拦在对面马前。
对方马夫可没有出鞭武士那般疯狂,并不敢当街撞人,立即拉住缰绳,将车停下。
独孤敏跳上马车,一把将那个“武士”揪落到地,这时,对方的头盔掉落,一头长发甩出,居然是虢国夫人本尊。
独孤敏更是气极,“是你?”
“是我。”对方气焰嚣张,又欲扬鞭。
这时,才刚扶起信成公主的驸马独孤明又撂下公主跑来护着女儿,指着对方呵斥:“不管你是何人,长安街头如此横冲直撞,当街行凶,待公主车驾还尚且如此,若是寻常百姓,还不被你的马踏死?”
车上马夫听到“公主”二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悄悄看向自己的主人。
虢国夫人手中的长鞭还在微微颤抖,听到公主二字,显然也在心中掂量。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将要平息之际,那人却再次挥起了长鞭。
一声惊呼,鞭梢精准地朝独孤敏脸上甩去。
身后的信成公主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立时扑了过来:“敏儿!“
独孤明也毫不犹豫地扑到公主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妻女遮挡。
然而,才刚躲过这一下。
三人还没缓过神来,对方“啪啪啪”连声脆响的鞭子疯了一样密密地抽了过来。
驸马爷的身上留下了三道鲜红的鞭痕,信成公主的发髻已然散乱。
独孤敏冲上前,抽出对方腰间的别着的长剑,一剑砍飞了她手里的鞭子,而后双将长剑指向对方胸口。
“再动一下,我刮花你的脸,在你胸口上戳三个血洞!”
那人此时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哪里的乡野泼妇,圣上赏你当个虢国夫人,就是为了让你抢人宅院,当街行凶的吗?”
独孤敏的剑已经抵在对方外衣之上,轻轻一送,便触及对方的皮肤,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刺的再深些,然而,还只是衣裳上才刚露出一点点血色。
那人,竟然昏了过去。
周围的行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原本他们以为这位敢于鞭打公主的武士是某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没想到竟然是虢国夫人本尊,这可是贵妃的三姐啊,更未想到的是,公主府家这位不知名号的少女,竟然敢当街剑刺于她。
寻常都是男人在街头滋事斗狠,看两个女人打架打到这份上,真是惊叹。
然而在知情人的普及下,众人方才得知那位虢国夫人前些时日做下的夺人宅院的恶事,立时觉得独孤敏做的极好,很有些除暴安良的感觉,于是,众人纷纷呐喊。
“小郡主威武!”
所以,当刘一手拎着袍角跑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独孤敏站在虢国夫人家的车架上,接受着百姓们的欢呼呐喊,一脸自豪,且不时朝众人振臂示意。
而不远处,是瘫软在地昏死过去的武装美人虢国夫人,以及鬓发散乱且不知所措的信成公主和身上带伤的驸马独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