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之后呢?”
有了之后,应该就会有那之后。
人生就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算是完全波澜不惊的一生,可是直到呼吸停止、心脏停跳、瞳孔涣散的那一刻——
不不不,就算是那之后也未必就能够迎来真正的结局。
就像是假死这种事情。
如果没能在停灵期间苏醒过来,一直挨到棺木入土,之后的事情简直堪称人间地狱。
这样一来,草席裹尸的下场反而显得更具人文关怀了也说不定——因为至少那样的话,不会被活活憋死,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就算没有,可以看着天空死去也算是一种浪漫吧。
忘了是谁对自己说过的,这种不正经的口吻,倒是颇具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师父的风格。
喻轻舟心想。
【可,万一是被面朝下丢进的乱坟岗呢?】
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那么反问的。
明明是发自真心的虚心求教,却被报以一言难尽的古怪表情。
【你啊……】
肩膀被揽住,耳畔响起少年无可奈何的叹息……也可能已经不是少年。
只是因为对方那张万年不变的娃娃脸,少年时就过分幼齿,步入成年人的阶段还是会给人不小心犯罪的错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那个家伙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呢。】
少年的眼睛弯弯地眯起,微笑的时候唇角露出尖尖的洁白的犬齿,为那张过分年轻的干净面容平添了一种颇具神秘的狡黠感觉。
所以说,异父异母能是哪门子的亲兄弟啊……
吐槽的话语还在心头。
顺着对方的视线倒是看见了一名十足斯文俊秀的青年,头发漆黑,琥珀色的眼瞳,白皙到毫无瑕疵的漂亮面孔,让人想起猫。
通体漆黑的金色瞳孔的猫,是玄猫。
【怎么样,还不错吧?】
少年轻轻吹了一记口哨,轻佻的像是一个见到了美女的花花公子。
喻轻舟摇头:【不像。】
【哪有,明明就很像啊,哦,瞳色的话确实是不一样,不过那种事情一副美瞳就解决了啊。】
少年继续在耳边喋喋不休,热乎乎的气息扰得喻轻舟偏过了头,他随手推开对方,吐出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冷酷话语:【休想。】
说完,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少年夸张地叫喊:【啊啊啊啊啊,小枇杷误会人家的意思啦。刚刚只是提出一种假设而已,怎么可能真的让你去弄那种东西啊,毕竟比起那种奇奇怪怪的瞳色,还有黑色更符合我的审美啦。】
原本安静的大厅就因为对方一个人的表演变得喧哗起来。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投来视线,就好像在围观一场莫名其妙的马戏表演,包括玄猫。
喻轻舟停下脚步,身后的少年刹车不急传来强烈的推背感。
然后是闷闷地小声哀嚎:【呜呜呜……我的鼻子。】
少年捂着鼻子装模作样地抽噎一阵,然后自说自话地向喻轻舟摆手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
【真的,这么一点小伤,人家死不了的,就是……就是,如果之后,我真的因此发生什么意外,小枇杷也不要自责,毕竟人家是爱你的,为了小枇杷,人家上刀山下火海,就算是万死不辞也——】
【林安。】
喻轻舟终于开口,说得却是:【不要那么叫我。】
【啊……可是那样不是很可爱么?】
少年像是太过于惊讶,以至于忘了维持悲伤的表情:【而且,听起来也会更加亲切,嗯,也很特别。】
少年掰着手指数道,表情认真,眼角还挂着硬挤出来的一颗泪珠。
喻轻舟的回答简单粗暴:【但是我不喜欢。】
少年愣了一下,讪讪笑道:【这样啊,这样确实也就没办法了呢……】
喻轻舟看着对方:【这么会儿已经好利索了?】
闻言,少年又是一愣,接着变戏法般地再度哭丧起一张脸,张嘴欲嚎,又被喻轻舟扬起的拳头吓了回去。
缩了缩脖子道:【哎呀,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再说这么一张英俊的脸孔,小喻喻真的打得下去么?】
老实讲,林安那张脸实在说不上英俊,轮廓不够硬朗,五官又偏幼态,说是可爱还勉勉强强,总的来说应该是一张很讨婆婆妈妈姨姨姐姐喜欢的脸。
【可我不是在开玩笑。】
喻轻舟如此回答。
少年仔仔细细看向喻轻舟的眼底,确认对方有在认真之后露出少许沮丧的表情。
【你啊你,这世界上就没有一张脸能让你这颗冷硬如铁的心脏,变得柔软一些了么?】少年忽然有些认真道。
【皮肉会老朽、腐烂,美丽会变质分解,一切不过是荷尔蒙的暗箱操作……就像是母爱。】
不知为何,说道最后一句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过去这种东西,终究不是想忘就能忘的,尤其是糟糕的记忆。想到这里,喻轻舟的心情禁不住莫名低落。
【哎呀呀,看来是勾起了不妙的回忆呢。】
少年小声感慨着,忽然表情慷慨地敞开了双臂:【难过的话,可以借肩膀给你哦。】
【……】
【虽然代替不了小喻喻的妈妈,但爸爸什么的就完全没有问题!】
【……】
【来,不要害羞嘛,有什么都可以跟爸爸讲哦,爸爸会认真倾听,并且给出爱的抱抱哟~】
【滚。】
嘴上那么说着,心里其实还是有感动的部分的。
打闹着向长廊的另一头走去时,余光似乎瞥见了琥珀色眼睛的猫,或者说是猫一样的青年。
玄猫正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静注视着这边,确切来说是看着某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或者青年?
【有人在看你。】喻轻舟轻轻推了推少年,不动声色地提醒。
【看我,谁啊?什么都没有啊。】
少年直接转头朝那边看去,角落的那个青年已经离开了,像是真的猫。
【就是之前你说不错的那位。】
【哦,他呀。】
少年翻着眼皮想了想,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那家伙一直都这样,别在意就好。】
【我记得你之前还说人家不错来着。】
【刚才是刚才,都已经过去了。】
然后又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晚上吃点什么。
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身旁之人一直没有说话,不由地好奇道:【想什么呢?】
【在想我什么时候会成为你口中的过去式。】
闻言,少年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捧着面颊眼睛亮闪闪道:【所以,小喻喻是终于想通要和爸爸我即刻开始一场酣畅淋漓的恋爱了咩?】
【谢谢,但还是不了。】
喻轻舟抬手表示拒绝:【我还没有变态到那种地步。】
而且,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他也没有被玄猫追杀的癖好。
【这样啊。】
少年倒是对此接受良好:【单纯做朋友也挺好的,而且,加入你临时改变注意的话——】
【不可能。】
【好吧,那就不可能。】
少年点头,转而又道:【其实,以我们之间的交情,就算真的谈崩了,也是可以一样做朋友的不是吗?毕竟我对你从来都不是见色起意……】
【哦,是么,那可真是太令人振奋了。】
丝毫听不出振奋的口吻。
闻言,少年多少有些小小的不爽:【敷衍的家伙。】
【晚饭吃小炒怎么样?】
【红豆面包。】
【那就红豆面包和小炒?】
【ok。】
红豆面包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喻轻舟蓦然睁开眼睛,在昏暗中瞧见少年熟睡的脸孔。
并非梦境中的那一张。
“……阿宵?”
喻轻舟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他于是伸手地将少年如树袋熊般盘绕的双臂轻轻抬起之后,又小心地放到一边。
接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打开屋门,如流水般的月光倾斜下来。
在银白中隐约透着一丝猩红。
喻轻舟没有理会,而是径自向着月光下的那道身影走去。
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那人也同时转过身来,没有了那滑稽胡须的遮挡,那张本就年轻的面孔甚至显出了几分的稚气未脱。
但那身打扮分明又是宗门中人惯常的打扮。
见青年踟躇不前,那人笑了,唇角的犬齿洁白依旧。
后者就这么笑眼弯弯地望着青年道:“怎么这副表情,连老朋友认不出来了?”
喻轻舟抿了一下唇,没有立刻回答:“我在想,应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合适?师父,还是林安?”
“这个嘛……”
林安抬手挠了挠脑袋,疑惑道:“这不都是一回事么?”
喻轻舟摇头,平静地陈述:“不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两道目光在月光下相接,最终是前者先一步收敛了笑意,露出真心愧疚的表情。
“抱歉啊,迟到了这么久。不仅是作为战友的失职,也是作为朋友的大失败呢。所以要是有什么怨气或者——”
“如果是这种没有营养的话就算了。直接说来意就好。”
抒情话术被打断,林安不由地苦笑了一下:“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的不近人情呢。”
顿了顿,随即又露出开心的笑脸:“不过我就是最喜欢你这点啦。毕竟过分感情用事会让人变得无聊呢。”
一脸开朗地说出没心没肺的话语,还觉得理所当然这一点倒是和喻轻舟记忆中的某个家伙没什么两样。
不过,记忆太过遥远,也许存在偏差也说不定。
“那么直接切入正题好了。”
林安轻咳一声,忽然露出难得的一本正经的表情,看着青年的眼睛认真道:“你不是一直想回家么?所以我这次来,专程就是为了带你回去的。”
回家……真是个无比诱人的词。
喻轻舟心想,无论是对曾经的他还是如今的他来说。
可,一样东西为什么会产生高于一切的吸引力,很大的可能性在于本身的不可实现。
所以……
“我拒绝。”
“嗯——诶???”
闻言,林安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表情立刻碎成了渣渣:“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天,好不容易有了回去的机会,为什么……”
林安口中喃喃着,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瞪圆眼睛:“你难不成还在记恨我丢下你不管的事情?我发誓,那绝对是误会,天大的误会,要不是因为姓贺的那个王八蛋我绝对——”
“不是。”
“那是因为那个徒有皮囊的半妖?还是那个男生女相的魔物煞神,还是那个长得一脸老实其实满肚子坏水的小白脸祭司?你说话呀小喻喻,告诉我你还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E025!”
林安抱着青年的大腿满脸乞求,就差没有直接跪下来给对方唱征服了。
喻轻舟脸色有些发黑。
若是此时此刻有人恰好经过,撞见这副师父向徒弟摇尾乞怜的奇景,八成会以为自己在发梦。
不过如果他们走得近些,发现其中一位主人公是已经被认定疯了好多年的林安,大概又会安然散去,毕竟一个疯子而已,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不是。”喻轻舟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忍住没有对自己的这位前同事,兼这副身体不靠谱的授业恩师重拳相向。
“不是什么?”林安追根究底。
“不是因为沉迷美色。”
此言一出,喻轻舟感到腿部的力道一轻。
只见林安抚着自己的心口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要是那么肤浅的人,当年咱俩早就成了。果然,不是因为脸的缘故……”
“……所以,从头到尾,你最在意的其实就是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
林安举双手发誓:“说一千道一万,哪有咱们俩的革命友谊来得深厚,要我真是那么肤浅的人,也不会特意来找你了。你都不知道,甩掉那家伙有多费劲。”
顿了顿,又道:“所以,喻轻舟,你到底为什么不跟我回去呢?”
林安很少叫喻轻舟的全名。
最开始他叫他E025,后来半开玩笑地叫他小枇杷,被制止之后,转而又造出个新的绰号,简直烦不胜烦。
喻轻舟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其实,林安大可不必如此的。
因为比起同事,他们的关系更像是监管者与被监管者。
——是犯人与看守的关系。
想到这里,喻轻舟不由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那轮圆月。
他从很久之前就觉得,那很像是一只眼睛。
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此间所发生的一切。
“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优点在于,足够大,置身其中甚至常常会忘了这原本也不过是一个囚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