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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黑暗中是很容易迷失的。

迷失时间,迷失方向……直到将自己也迷失在其中。

枇杷背着喻轻舟,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前进着,渐渐感到了吃力。

——他的腿又开始疼了起来。

可是枇杷没有停下。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必须趁着还有些体力一鼓作气到达目的地,若是一时心软中途停下休息,很有可能就真的站不起来了。

与其停在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还不如一开始就留在原地。

既然开始了,那么不到精疲力竭、迫不得已的那一步就绝不停下。

况且,枇杷有种强烈的感觉,应该就快到了。

一直以来,他都在沿着树根延伸过来的方向前进。

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根须出现在他的脚下,并且逐渐向着同一个方向聚拢。

枇杷因此判断自己并没有走错路。

同时禁不住暗暗心惊,究竟是怎么样的一棵参天巨木,才能生出这样的盘根错节。

总归只有眼见为实。

心里这样想着,枇杷咬了咬牙,又将后背上喻轻舟的尸身小心地往上抬了抬,在口中轻声道:“快了,就快了。”

竟是忍着腿伤,勉力又加快些步伐。

又走了一段,或许是痛过了头所以变得麻木,枇杷反而感到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他就这样跛着脚、步伐沉重地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四下静悄悄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死了好久的喻轻舟。

这样的场景,若是叫旁人看了去,多半会觉得奇怪又诡异。

枇杷却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又想起之前做的那个梦。

梦里的枇杷从竹屋醒来时,正是喻轻舟和黎念的婚宴当日。

自己为了寻找无故失踪的兰,茫茫然地走在路上,竟是无意间来到了公主府的旧址。进而见到焚毁的屋舍和散落在其中的焦黑尸体。

然后在一座高楼之下,见到了喻轻舟摔得支离破碎的残缺尸体。

在那个梦的最后,枇杷也是这样背着喻轻舟,一路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竟是直接走回了家乡的小院,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娘亲……

“也不知……是不是、单纯的巧合。”

枇杷忍不住对身后的喻轻舟道,“我原先做了个梦,竟是、竟是同如今的如今的处境……相似到了极点。”

他的脚步沉重,说话也有些吃力,但此刻话到了嘴边,实在没有咽回去留着以后再说的道理。

万一……

枇杷在心里想着,万一就没有以后了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以后还是有的,眼下这吊诡的情境怕也是千载难逢一次。

从前,他说话小心,宁愿闷声不肯多言一句。别说呆子傻子也是不曾露出丝毫见气的模样。生怕一点差错,连累了娘亲,连累了自己。

后来娘亲还是死了。

至于枇杷自己——

既挨过毒打,也吃过甜糖。

虽然说不上高枕无忧,但毕竟衣食具足,比起那些个草席子一卷便不知去处的,又幸运了千百倍有余。

可枇杷的这一颗心总像是空落落的,大概就是世间常说的人心不足。

他爱一个人,爱得不够彻底。去恨一个人,又不知从何恨起。

最终就变成了人前那副不伦不类的模样——爱不得,恨不起,说不出,做不到……

到了现如今,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当着他自己个儿的面,枇杷也终于没了继续沉默下去的道理。

这边,枇杷正同喻轻舟絮絮说起梦中与现实的巧合之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奇妙的念头。

倘若……

倘若自己在梦中所见,不止可以望见前世,也能够预见将来呢?!

枇杷会这么想,并不是毫无依据。

他从前做过的那些和喻轻舟有关的梦,就接连得到了应验。后来方才知晓,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喻轻舟的魂魄中、那些前尘往事的残影在作怪。

以此类推,既然梦境可以沟通过去,那么未必不能够预演未来。

况且预知梦一说,自古有之……

想到这里,枇杷不由得脚步微顿,一颗心忽然七上八下地怦怦乱跳起来。

因为他想到了梦的最后,他还见到了娘亲,活生生地等着自己归家的娘亲……

如果那真是个预知梦,是不是意味着,沿着脚下的路继续走下去,他真的就能见到对方?

似乎是回应他的心中所想,前方的黑暗深处竟是隐约透出些许微光。

如同暗夜中的点点萤火,却又更加的动人心魄……

见此情形,枇杷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忘了黑暗中盘曲的树根,也忘了自己的腿其实已经快要达到极限了。

但,此刻的少年什么也顾不得了。

就像是沙漠中跋涉的旅人,正是饥渴交加、难受得将要死去之际,忽然见到绿草环抱的清澈湖泊时那般,哪还顾得上去分辨对面的究竟是真实的景色,还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觉。

沙漠的中的旅人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才会意识到,前方的一切不过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濒死梦境。

而枇杷显然要幸运许多。

因为在少年吃痛地抬起头时,那棵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巨木已经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是真的,不是幻觉。

手掌下意外光滑的微凉触感是真的。

枇杷不由地抬起头,在目光触及那一片如星空般璀璨夺目的所在时,竟在一瞬间不可控制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他发现自己错了。

眼前的那个东西并不是完全是一棵树,而是由无数枝条与藤蔓彼此裹挟缠绕,簇拥在一起形成的集合体。

它们破土而出,拔根而起,在空中汇聚成无比庞大,甚至堪称雄伟的不可思议存在。

而枇杷先前认作是树的东西,其实只是近地面的一部分,也是用肉眼可以直接观察到的。

更多的藤蔓与枝条其实是隐匿在了四周围的黑暗中的,正如同遍布全身的经络那样,细细密密地由中心向着四周围辐射开来。

枇杷虽然无法得见全貌,却依稀可以想象得到,那种壮观到近乎诡异的景象。

同眼前的存在相比,他是何其渺小而微不足道。

也正是这样一个渺小且微不足道的他,竟被允许能够在此刻如此切近地处触碰和仰望眼前的存在。

——这是何其的宽容与慈悲。

枇杷不由地想道。

伴随着内心深处一阵无法言喻的强烈悸动,枇杷的面上忽然一片濡湿,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落下泪来。

不等他伸手去拭泪,随着一阵似曾相识的窸窣响动,头顶上方的某处黑暗中忽然垂下一条柔软的藤蔓。

那藤蔓甫一出现,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在虚空中着徐徐扭动着,缓慢靠近了流泪的枇杷。

然后在少年混合着讶异与茫然的目光中,将生着柔嫩叶片的一端轻轻覆在了那张满是泪痕的面孔上……动作温和地擦拭起来。

感到面颊传来的轻柔触感,枇杷又是禁不住浑身一震。

如果说先前种种,更多的是由未知事物本身所引发的敬畏与震撼。

那么这一次的震动,就只关乎于枇杷自己的心。

因为他分明在藤蔓轻柔的触碰中,辨识出了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娘亲……”

无论是那种略显粗糙的触感,还是擦拭眼泪时的轻缓力道,都让枇杷想起了过世已久的娘亲。

女子也曾这般地,为尚且还是孩童的自己,温柔拭去面上的泪水。

【好了好了,枇杷不哭了——】

【……】

【是做噩梦了吗?好好好,梦醒了就不怕了。】

【……】

【睡不着吗?睡不着的话,娘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嗯。】

耳畔蓦地浮现女子宠溺的话音,一字一句。

随后,他听见了孩童蔫蔫的应答声。

漏风的小屋子里,不多时便响起女子低低的哼唱。

唱得是什么,记不得了,只有婉转的腔调,清晰地印刻在枇杷的心底。

——是那样地熟悉,却又那样地遥不可及。

枇杷深吸一口气,从旧日的温情中抽身出来,认真看着那看起来与娘亲无论如何都没有丝毫瓜葛的绿色藤蔓。

用颤抖的声音再次唤了一声娘亲。

“……是你吗?”

这样问出口的一刹那,就连枇杷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这样的异想天开。

可是……

枇杷想起那个梦,想起梦里失而复得的娘亲。

想起之前的那个猜测,便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冲动。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真正放不下的。

还有什么人,是枇杷无论如何都还想再见上一面的。

大概,也只能是娘亲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暂停,枇杷盯着突然静止的藤蔓,心脏狂跳着像是随时会从嗓子眼跳出来。

终于,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

——也许仅仅是一小会儿,只是枇杷已经无法做出判断了。

只觉得像是过去了有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面前的藤蔓终于动了,只见从刚才的那些叶片间,伸出一根细小的须子,蜷曲着的末端忽而柔柔地点在了枇杷的额头。

就像曾经无数次,娘亲也是这样,微微笑着,似是嗔怪地用指尖轻点他的额头,然后说——

【……真是个傻孩子。】

闻言,枇杷的眼睛蓦地睁圆了,因为这一次,他清楚地听到了娘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