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黑暗中的红色花朵,散发着妖冶而诡异的浅浅暗芒。
无声无息地探出细长如触须的根茎和枝叶。
细小的触手扎入光滑的肌肤表面,如同扎根进肥沃的土壤之中。
苍白的皮肉翻卷开来,猩红的枝条没入其中。
没有一丝血迹,细小的触须如同针线般将伤口密密缝合,留下如蜈蚣般细密的红色针脚。
过了一会儿,红色的印记消失了。
胸口处的皮肤恢复了先前的平整,再也看不出丝毫侵入过的痕迹。
又过了一会儿,静止不动的胸膛开始了起伏。
一下接着一下响起属于人类的鲜活跳动。
然后一直隐没在黑暗中的其他部分,倏忽呈现在他的眼前。
如墨色蛛网般纠缠的发丝之间露出一张过分白皙的面孔,五官清丽脱俗,透着一丝生人勿近疏离气质,眼下的红色泪痣却又给这张稍显冷清的面孔妆点几分的艳色。
那是……
那是……
呼之欲出的名字缠绕舌尖,却始终引而不发。
他眼睁睁看着从那张熟悉脸孔的侧面探出新的面孔。
阴沉狠厉的少年哭泣的脸,神秘莫测的男子微笑的脸,以及一张被鲜血浸染失神望着远处天际的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死不瞑目的脸……
忽然间,那所有的面孔不约而同地转向这边,带着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各种表情、各种情绪,齐齐地朝着他看过来。
那密密的视线仿佛一张大网将他整个包裹其中。
又像是一根根尖利的毒刺,瞬间将他贯穿!
“啊!”
枇杷从梦中惊醒,已是月上中天。
窗外一片夜色苍茫,一个人站在窗户前,月辉落在他漆黑的发梢,仿佛镀了一层白霜。
枇杷一下子认出那道背影的主人,正是梦中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东西的原型。
噩梦的余韵尚且笼罩在心头。
枇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那些。这次的梦,和以往所做的梦都有所不同。
也许是因为白天时发生的事情。
看着兰云止眼也不眨一下地剖开阿六的胸膛,取出深埋在其中的东西。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取出并非脏器,也不是什么骨头,而是一株会动的暗红色的花。
听见兰云止说那才是真正的阿六时,枇杷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直到看到那东西开始无风自动……
枇杷感到自己从来到这个地方起,就一直在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此刻,身下的被褥已经全部更换过,就连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经不是来时的那身。
可是空气中残留着混合着草药味道的隐约血腥气,却时刻提醒着枇杷,先前所发生一切并非只是他的一场妄想。
至少阿六确实应该曾被自己刺伤,体力不支地昏死过去,应该是确有其事的。
至于其他的……
枇杷有心询问在场唯二的目击者。
只是由于刚才的荒诞梦境,枇杷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如今的兰云止。
那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冥冥中的暗示。
枇杷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一阵不大不小的咕噜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他按兵不动的打算。
他确实是饿了。
一直没有进食,又在短时间内经历了那么多的意外事件和巨大冲击,难免不会觉得饥肠辘辘。
听到动静的兰云止转过了身,看着少年微微笑了笑:“饿了吧。”
就如从前在花月楼中的无数次那样。
为他端来精心烹饪过的食物。
看着枇杷没有立刻动手,便亲自用勺子舀了羹饭送到少年嘴边。
“吃点吧,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兰云止柔声劝慰道。
枇杷没有反驳,任由对方一口口地投喂。
眼睛却总是下意识地看向拿着勺子的瓷白手掌。
想起青年白日里剖胸取花用的也是同一只手。
喂到嘴里的食物忽然就泛起些异样的味道。
像是血腥味,也像是药的苦味。
枇杷停顿了一下,对上兰云止探究的目光。还是将嘴巴里的东西全都咽了下去,然后表示已经饱了。
兰云止盯着枇杷看了一会儿,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吃,却好像很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在宫人进来将东西撤下之后,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枇杷终于还是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阿六他……”
“他很好,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恢复过来。”兰云止慢条斯理道,“正好原来的那副身体不能用了,找到新的合适的身体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新的……身体?”
枇杷原本以为无论如何都该习惯了,可是脸上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
“是啊。”
兰云止柔声作答,看向枇杷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动声色的热切。
“你应该明白的,肉身于我们这些人不过只是暂时的容器,只有记忆和魂灵才是不灭的永恒的象征。”
不,枇杷很想直接回答说。
自己完全就不明白兰云止所言。
不明白对方话语中的我们指的又是谁。
可与此同时,仿佛又有另一道鬼祟的声音在耳畔低语着:的确如此,倘若你并不相信的话——
倘若我并不相信?
【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呢……】
那一刻,枇杷仿佛听到了那略带嘲讽的低低笑声,那笑声随即消散无踪,如烟雾般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却在少年的心底造成了巨大的震动。
他本能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在眼前摊开又握紧,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丝毫的破绽证明刚才的幻听确有其事。
枇杷环顾四周。
白天的时候,他从这里醒来过两次,一次下午,一次黄昏。
所以,他应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晚上的样子。
可是……
枇杷却可以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房间里的摆设。
甚至是每个书架上对应的书籍。
枇杷很清楚自己天资一般,并没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
方才,兰云止见他醒来,于是点亮了靠近床边的几盏灯火。
借着幽幽的烛光,枇杷的视线扫过屋中的陈设,和头脑中的印象一一对应。
而当他的目光在某处墙壁扫过时,心脏忽然猛跳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强烈悸动。
怦怦、怦怦、怦怦……
直觉告诉他,在那扇墙壁的后头,有什么在莫名吸引着他的靠近。
一直关注着枇杷一举一动的兰云止,此时也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向了那边。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流露出越发的温柔:“想看看那后头有什么吗?”
兰云止毫不避讳地询问,然后满意地看到对方蓦地收回视线、看向了自己。
“你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枇杷表示怀疑。
兰云止笑笑,再次牵过少年的手,低头将自己的脸轻轻贴了上去。
就像是一个乞求垂怜的信徒,他抬起那双仿佛可以将世间万物尽数溺毙在其中的清澈眼眸,深深注视着少年。
“我说过的,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的愿望,因为我爱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双眼睛,那颗红色泪痣,还有青年所言……令枇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总是在黑暗中孤身独坐的影子。
“兰……”
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了那个名字。
然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随即又回过神来,兰云止的开头也是兰——
果然,兰云止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而是笃定地继续微笑着,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我在。”
他说,我就在这里。
仰起的白皙面庞隐约和某个不存在的身影重合。
那样的温柔,驯服,不争不抢,从来都没有一点脾气的少年……
枇杷一愣,他应该并没有见过那样的少年,可是心底的某处却仿佛软软地塌陷了下去。
枇杷看着用面颊贴着他的手掌,冲他温柔微笑的青年。
那张脸忽然在眼前模糊起来,他仿佛在其中看到了许多张相似的面孔,恍恍惚惚,不知所谓——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愧疚感忽然就击中了枇杷的心脏。
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啪嗒一下,一滴温热的泪就落在了那张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