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八年,郑安雅将打下的原南越国疆土设为桂林郡和象郡,并在两郡内推行高昌国法令、度量衡和文字。
到了收秋粮的时候,牟清风来报:桂林郡武安县出现动乱,已经蔓延至潭中县和中留县。郑安雅本以为是一起普通的叛乱,可经过牟清泉、牟清风姊妹的一番调查之后才明白,是收租用的量器出了问题。量谷物用的量器主要是卫信忠主政时期打造的,最早的一批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量器是吉金所制,虽然都被各级官吏小心保护着,但经过几十年的磨损和磕碰,还是有部分量器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形。此次动乱的首发地武安县所使用的量器是从河西郡调拨的,比标准量器容量略小。武安县令用这种偏小的量器收了谷米,上缴至桂林郡的时候,被发现数量不足。桂林郡守将武安县令斥责一番,又令其限期补缴。武安县令不明白原因所在,只当是百姓缴纳数量不足或是有人从中偷盗,于是一面派衙役调查谷米缺少的原因,一面命百姓再补交谷米。而百姓们认为自己已经缴足了谷米,为何还要再次缴纳?肯定是县衙的官员们监守自盗,还想把脏水泼到他们头上。于是他们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煽动之下,走上了叛乱的道路。
郑安雅捧着一个方升颠来倒去地看。牟清风道:“王上,这是武安县使用的量器之一,正我国最早打造的一批。而桂林郡所用的量器则是新制的,二者相比差了约百分之五的容量。”
郑安雅感慨道:“那时候卫子还是河西郡丞,我还是个公主,连太子都没当上。度器、量器、衡器用久了都会变形,应该及时更换,是我们疏忽了。”
段知书问:“新制的量器一定是标准的吗?”
阮秋霜道:“器具都是手工打造,工匠不同、批次不同,大小自然会有偏差。在工匠们制作完成后,校验者会将新制的量器与标准量器做对比,误差在规定范围内的才可以出厂。”
段知书又问:“那些标准量器是什么时候做的?它们不会变形吗?”
阮秋霜答道:“也有将近三十年了,这也是我一直担忧的事,标准量器虽然被少府妥善保存着,经年累月之后还是免不了磨损,擦洗不勤会有锈斑,但若擦洗太勤则会加剧磨损。”
祝惜颜补充道:“我曾考虑再让人打造几个标准量器,又怕失了准头,反而生出事来。如果有人能做出完全一样的标准量器就好了。”
“天底下有这样的人吗?”郑安雅问。
已是卫尉卿的卫琉璃说:“王上,这等能工巧匠怕是只有孤竹国才有。”
“唉,这个节骨眼上,孤竹国不添乱就不错了,哪会好心派工匠给我们?”段知书说。
众人一片哀叹。
“这是件大事,先发布求贤令吧。”郑安雅道:“传旨,有自荐或举荐他人被录用者,大夫及以下晋升三级,大夫以上、左庶长及以下晋升二级,左庶长以上、少上造及以下晋升一级,大良造及以上赏千金。”
段知书道:“同时敦促各郡县官员必须到民间暗访,我怕有些匠人不愿跟朝廷打交道。”
不出一个月,各地陆续举荐了几位匠人,阮秋霜一一考察后,都不甚满意,又见积善郡和上雍郡联名举荐了一位姓黑的铁匠,擅长制作吉金器物,但此人性格古怪不愿入朝,因此见不到人。
郑安雅不满道:“你们是官,他是民,还有叫不来的道理?绑也给我绑来!”
祝惜颜忙劝阻道:“王上息怒,此人怕是勉强不得。”
“为何?”
“王上容禀:普天之下的工匠,无论是有绝学在身的神匠还是普通匠人,但凡上了年头,制作器物的方法大体上都差不多,区别就在于细节上。故而,匠人在制作时的心情极为重要,他若是不情愿地被绑了来,乱做一气,只要做得不比别的匠人差,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不是?您若是一气之下将他砍了,不要说我国失去了一位神匠,只怕其他工匠听说了,更不愿意入朝。”
“那你去会一会这个人吧。”郑安雅说:“等等,我也去,正好这几日有空,一起去看看到底是个多金贵的人。”
郑安雅一行四人只用了两辆车,轻装简从地来到积善郡和上雍郡交界处的一个小镇。镇上只有一条街,两边开着十来间店铺,门大多半掩着,路上稀稀拉拉几个行人,甚是凄凉。郑安雅见状,忍不住蹙了蹙眉。卫琉璃说:“王上,这种边境小镇就是这样,只有赶集的时候才热闹些。”
郑安雅问:“那个铁匠在哪里?”
卫琉璃伸手一指:“就在前面。咦,好像没有人?”
“下去看看,”郑安雅还没说完就跳下了车,房似瑾和祝惜颜也跟着下了车。四人来到铁匠铺前,见大门紧闭,房檐下挂着一串钢管制成的风铃,这是铁匠铺的标志性物件。
郑安雅扑了个空,心情更是不好,撇了撇嘴道:“既然没人,那我们回去吧。”
卫琉璃道:“王上,臣打听过了,后日便有市集,要不等两日再走?”
郑安雅看向房似瑾,说:“我看这人怕是徒有虚名,你觉得呢?”
房似瑾点点头,说:“吉金多是各国王室或者贵族们使用的,普通百姓用不起,因此制作吉金的匠人通常住在大城市,生活富足。可是这个人却住在这荒凉的小镇上,还以打铁为生,他要是真有这手艺为何不以做吉金器为主呢?要知道,做一件吉金器的工钱都够打几十件铁器了。”
卫琉璃道:“王上,积善郡守和上雍郡守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的,说这人绝对有好手艺,只是性情太过古怪,不喜欢大城市,偏喜欢待在这种的地方。要不您在附近多玩两天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过,房檐下的风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郑安雅轻笑一声,说:“这风铃倒是不错。不过也就是寻常物件。”卫琉璃却像见了宝贝似的瞪大了眼,一把抓住了郑安雅的手腕,道:“王上您听,这不是寻常的风铃!”
房似瑾揪住他的后领一把扔了出去,喝道:“你做什么?”
卫琉璃这才发现自己逾矩了,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口中直呼:“王上饶命”。郑安雅摆摆手,说:“起来吧,恕你无罪。你方才说什么,这风铃怎么了?”
卫琉璃上前,用手抚了抚风铃,说:“臣随家母学过音律,普通铁匠们的风铃只要能发出不同的音即可,对音准要求并不高,而这串风铃共十五个音阶,每一个都分毫不差。依臣所见,此人不但擅长铸造,还精通音律,想必不是寻常出身的铁匠。”
“哦?”郑安雅顿时有了兴致,“如此说来,倒是个有意思的人,那就多住几天等等他吧。”
“王上,臣斗胆猜测,此人不但有意思,而且还有故事。”卫琉璃笑道。
赶集那天,镇上果然热闹了许多,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了。郑安雅从没见过这样的市集,觉得十分有趣,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瞧一瞧,亏得房似瑾几次提醒才没忘了正事。那个铁匠铺终于开了门,生意不错,一上午来了五波客人,有修马掌的、打菜刀的、打农具的,都是附近的百姓。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深色面皮,中等个子,精壮敦实,打起铁来腰板一张一弛,又快又有韵律。郑安雅掏出一个精致的盉,猛地往地上一摔,提梁登时就断了。祝惜颜忍不住惊呼:“王上!”郑安雅示意她噤声,又命卫琉璃将盉捡起来,说:“你们俩拿着这个去问问他能不能修。”卫琉璃心领神会,拉着祝惜颜走了。
“老伯老伯,我这里有个东西,麻烦您给瞧瞧?”卫琉璃一张小嘴叫得很甜。
“我看看。”铁匠一手接过,只瞧了一眼便放下了,上下打量着卫琉璃,问:“小郎君,这是你的东西?”
“不是,这是我家主人的。我哪里配使这么好的东西。”卫琉璃眼珠一转笑道。
“你家主人?”铁匠又仔细查看了断口,问:“这个盉是摔坏的?”
卫琉璃道:“是下人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掉地上了。”
“从什么地方摔下来的?”
“主人放在案上的,打扫的侍女不小心碰倒了就掉在地上摔坏了。老伯,这能修好吧?要是修不好,那个侍女恐怕要挨一顿板子。”
“呵,不对吧。如果是掉下来的,除非离地一丈以上,否则不会摔成这样。”铁匠道:“这点小事都不说实话,这活我接不了。”
“大兄弟,你莫怪他。”一旁的祝惜颜开口了,“他没跟你说实话是因为这件事说起来不大光彩。这个盉是我家主人的未婚夫所赠,平时主人很爱惜的。前些日子,小两口闹了点矛盾,主人一气之下就把它摔了。这不,摔完之后她又心疼得不行,打发我们出来找人修。我们一老一少把这十里八乡都问遍了,终于碰到一个好心人给我俩指了路,让我们来找您。您看,这个东西可还修得了?”
铁匠轻笑一声,说:“你家主人手劲儿不小啊。放心,这个修得,只是需耗费些时日。”
五日后,到了约定交货的日子,郑安雅亲自跟着去了。铁匠将修好的盉捧给她,她里里外外仔细打量了一遍,赞叹道:“果然好手艺,一点都看不出来。”又问:“怎么称呼您?”
铁匠道:“小人姓黑,贵人叫我黑夫就好。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郑安雅道:“我姓安。”
黑夫道:“原来是安小姐。”
郑安雅一边摩挲着盉柄,一边假装不在意地问:“黑夫,你有没有听说桂林郡的事?”
黑夫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反问道:“不知安小姐指的是哪件事?”
郑安雅道:“就是武安县发生叛乱的事,听说是因为县衙的收税用的量器不准。”
“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很多农户一年辛苦到头也就勉强糊口,一听说除了税之外还要多交,可不就急了嘛。”黑夫淡淡地说。
“可是这件事吧,百姓没有错,县衙和郡府也没错,问题就出在量器上。如果各郡县、和朝廷的量器都能一模一样就好了。”郑安雅说。
黑夫停下了手上的活,问道:“安小姐,您到底想说什么?”
“眼下朝廷正在重金招募制作量器的匠人。黑夫,你手艺这么好,没有想过去试试吗?少府给的工钱可比打铁高得多啊。”郑安雅道。
“原来安小姐是想通过举荐我来加官进爵?那您请回吧,我不愿与官府打交道。”黑夫说完,又拿出一块铁敲打起来。
“我不是为了升爵位才来找你的!”郑安雅有些急了。
“哦,是吗?安小姐这话就言不由衷了吧?高昌国上下谁不重视爵位?多少人挤破了脑袋只为升一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已经是大良造以上的爵位,举荐巧匠无法升爵。”
“我……”郑安雅一时语塞,本还想辩解,但巨大的打铁声淹没了她的话语,她见黑夫不愿与她多话,只好先离开了。
“琉璃,”她叫来卫琉璃,“给我好好查一查,这个黑夫到底什么来头。”
注:
吉金:即青铜,刚做完的青铜器呈银白色或略带金色,非常漂亮。铁比青铜更容易生锈,所以量器不用铁做。
家母:卫琉璃所说的“家母”指他的义母卫廷帛。
盉:一种青铜制的三足调酒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