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变晚。
一日训练结束,营帐里的烛灯又亮了起来,青年就坐在屋中,半晌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对话声。
“大人。”
文琅在营帐外开口说话,卫怀胥顿了顿,问道:“何事?”
外头响起一道声音,少年的音色清澈柔和,极容易分辨出来,她道:“大人在吗?我来还一样东西。”
屋中,有人声音微沉:“进来。”
她推门而入,卫怀胥坐在书案中间,一进门,便能瞧见青年安静的在批阅兵书。
少女目光落在他身上。
想起昨夜她喝醉酒,许步薇实在不想将此事再牵扯出来,可到底有些事情需要解释清楚,她也不得不来一趟。
只不过,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屋中有片刻的安静,见来人不说话,卫怀胥抬头去看面前人。
许步薇道:“昨夜大人借与我的手帕,今日物归原主。”
卫怀胥目光停留在她手心的帕子,稍后平静,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他扫了许步薇一眼,点头未多说什么,只道了句“不必还了”。
大晚上,闻双与刚走到门口,忽然神色一亮,脑门莫名多了一层虚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必还了?
许步薇心中疑惑,只因帕子本就是他的东西,平白无故的,留给她作什么,她拒绝道:“我一个大男人,平常训练不会用来擦汗,想来也用不上,提督大人还是拿回去,免得被人误会。”
“误会?”卫怀胥头也不抬道,“不过一个帕子,还能误会什么?”
许步薇垂眸,片刻,一道冷清的声音径直响起。
“帕子是大人的贴身之物,一个小兵拿去总归不太好,况且,”她语气稍停,将帕子放在书案上,“在我们燕州城,帕子只赠心悦之人。”
许步薇说到这儿,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只抬头看他。
有些事情,其实她不想明说,可荆南与燕州城分割数年,恐怕于习俗一事之上会有不同。这帕子本是卫怀胥身上的东西,若是天天放在她这里,未免会太过奇怪,还会惹得让人误会,解释不清。再加上方才她同闻双与说过,东西只是半路上捡到,无论怎样,也应当还给他才是。
卫怀胥站起身来,一张脸俊美绝伦,察觉到她目光有些诡异,脸色一顿。
想起许步薇方才那句话。
帕子只赠心悦之人?
他略微点头重复,目光停留在她眉间,“你觉得我好男风?”
许步薇正想说话,下一秒,青年又好笑道:“还是说,你觉得我喜欢你?”
屋中卫怀胥与她相视,语气似乎带着股轻挑之意,仿佛这话寻常无比,对任何人都能随意开口似的。许步薇不由得皱眉,她算是发现了,这卫怀胥现今越发喜欢捉弄人,尤其是捉弄她。早知道在临川时,就不该上此人的贼船,免得如今后患无穷。
许步薇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跟他隔开了一些距离,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我不是断袖。”
卫怀胥一怔。
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二人偶遇危险,被迫在青楼躲避刺客,同榻而枕。当时他觉得这个人脸色奇怪,便想着取笑一番,对她说过一句“我不是断袖”的话,没想到这人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倒还真是个记仇的人。
良久,他收回视线,微微一笑。
“巧了,我也不是。”
许步薇懒得同他扯话,她放下帕子,眼看就想要走。
“等等——”
又有人唤住她,青年眸色变化莫测。
“那么急着走做什么。”
许步薇一停,不为所动道:“既还了东西,大人没有什么要说的,便不久留了。”
卫怀胥道:“怎么脾气比之前还要差。”
“许小五,我是欠你什么了?”
从见到这人第一面开始,除了第一次二人曾交过手以外,印象中,他好像未曾做过什么得罪过她的事情吧。
面前人说的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许步薇不语,心中闪过一丝飘忽不定,转瞬即逝。
其实她的性格并非一向如此,只不过因这些日子经历得太多,她有心筹谋,便懒得再同一些人多加争执。偏偏面前人,总是有股纠缠的意味,还常常能碰巧撞见自己,久而久之,难免会惹得人烦。
青年不知道面前人是这般想法,只是光看她的脸色,冷峭得如同寒冬腊梅,拒人千里之外。
“卫郎君从不欠我什么。”
她的目光投向青年微蹙的眉头,纠正道:“我如今叫沈彦,大人应当改一改,莫要在军中唤错了名讳。”
青年目光有些意外:“先前才帮你遮掩过一回,不感激一番也就算了,还想让我帮你继续演戏。”
“更何况,沈彦本就不是你的真名,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底细,自然要以真实身份着称。”他道,“许小五这个名字,比起现在的要顺口的多,从前我也这般唤你,倒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他这样说着,好像是要把两个人硬生生绑在一起。
许步薇心中不悦。
“不过说起来……”又见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己一眼,良久,卫怀胥慢慢开口道,“先前我曾去过一个地方,恰好遇到位歌姬,名字与你倒是相同,也唤小五,只可惜是位女贼人。”
屋中只有二人的身影,他说出的话清晰明朗,只一瞬,许步薇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
往事随风而起,那时二人重遇的场景扑面而来,似乎不必多说,也能轻易唤起当初尘封已久的记忆。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心中的忐忑越发明显,然未曾表露出来,她不咸不淡道:“那卫郎君可看清楚了,刺客是什么模样?”
“未曾,只知是位女子……”
卫怀胥起身,气势微微带着半分压迫,他生的本就高出许步薇大半个头,如今凑近,倒是莫名给人一股压迫感。怕对方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许步薇没有动,安静的站在原地。
“当初我受她挟持,”他用手比了划了一会儿,轻笑道,“身形……与你倒是相差不多。”
青年这般说着,好像就能认出当初那个人是自己一般。可那时许步薇戴了面纱,也未曾同此人有过多的交集,除了最后挟持人质的时候曾同他说过几句话,还是刻意变了语调。
他未见过自己女装的模样,又怎么会一下认得出来。就算认出来了,应当也不会任由一个女子留在军中。
所以,他绝对不可能提前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般想着,许步薇不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笑了笑:“那我同此人,还挺有缘分。”
卫怀胥点头道:“确实有缘,在这世间,同名同姓者少矣。”
“名讳不过一个称谓,左右来说萍水相逢,等风波一过,不会再见,卫郎君还是莫要纠结。”许步薇皮笑肉不笑。
有一瞬间,屋中似乎重新安静了下来。
青年没有说话,他垂眸,才拿起一旁的帕子。
修长的手指握住布料一角,片刻之后,卫怀胥淡淡说道:“这手帕新制不久,还新得很,我一向不习惯用旁人用过的东西,本想让你占个便宜,不过现在看来,你也不想要。”
他说的这般直白,普通人想不听明白都难。原来这人是嫌弃自己用过他的东西,只是他既然嫌弃,一开始不递给她不就好了,何故如此麻烦。可听他的语气,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似乎比起方才,多了股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不过既然已经给你,那便是你的,烧了扔了,你随意。”
他说的轻松。
先前听凌瑜说这料子贵的很,她以前在许家,不太注意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能值多少,卫怀胥看起来倒是大方的很。
许步薇沉默,奈何卫怀胥忽然倾身过来,又将帕子重新塞回了她手中,动作太突然,简直让人反应不来。
青年的眼睛生的漂亮极了,就这么盯着面前人,未移开半分。
陡然间,她生出一股奇怪的错觉,好似这人早就已经认出自己真实身份。
许步薇呼吸一窒。
“你这样的神情,怎么仿佛方才是我占了你便宜?”
卫怀胥勾唇,没等她再回复说道:“拿着吧,总归亏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