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稳稳坐在政事堂最里面的屋里闭目养神,面色深沉似水,这是作为一国重臣的气度,讲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一个宰相若是遇到事慌慌张张的,下面的人怎么办?不管遇到什么事,喜怒不形于色,天塌下来了也不能失了分寸,万事讲究一个稳字。
老大人的年纪不小了,只比张老相公小一岁,也早该致仕了,前几年想退,西夏贼人闹起来了,只能硬顶着。今年过完年上了致仕的奏章,陛下批了两个字“不准”。老大人又上了一道,陛下又批不准,老大人刚要上第三道,陛下带着皇后去了他家。
大宋规矩,朝堂老臣致仕要三请,意思是皇帝挽留你不让你退休,要连续三次,最后皇帝才会勉为其难的同意,是为了顾及老臣的面子,不能总拒绝,这里是表示了君臣关系相得,臣子非要养老,皇帝舍不得但没留住。
老大人误会了官家的意思,以为到了结局了,要上第三道,官家急了,带着媳妇来了,扯着老大人袖子道“:爱卿要弃朕而去耶?”没办法,只能继续把大宋这架破车拉下去,这一口气又拉了八个月。
走不了了,只能继续干下去,今年事特别多。辽人来就要增加岁币,西夏人来也要按辽国规矩办,一个个都拿大宋当软柿子捏,都想着来要钱。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能给啊,辽人那边你这次加了,过几年他还要加怎么办?再加?
西夏也想要钱,还要仿照辽国,说不给就打,也不能给啊,如果给了,吐蕃大理高丽倭国安南琉球都来要呢?你都给?
老大人没办法,只能拖,拖下去,拖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拖不下去了再说,你哪怕能拖下去一年最后给钱了,你不是还少给了一年嘛。
事情就是这样,一拖二拖的拖出变数了,庆州一场血战,把个西夏名将给斩了,范大人调兵遣将又把剩下的名将弟弟也弄死了,西夏派来偷袭庆州的兵马一个没漏,全军覆没。从那以后辽人再没提过增加岁币,西夏人也再没来叫嚣什么仿照辽国旧例。
满朝文武反应过来,老大人,高,真高。幸亏没签,不然就亏大了。果然是老臣,就是个稳。
拿起桌上的奏折慢慢看着,年纪大了,精力确实跟不上了,只能苦熬了。都是州县的奏折,很琐碎,嗯,义士仗义出手擒拿悍匪。嗯,乡老组织乡勇捉拿凶顽。嗯,又是义士出手擒拿悍匪。嗯,又是乡老……
老大人觉出不对来了,翻看一眼篓子是京西路的折子,老大人背着手走向了枢密院。
枢密院后堂有大宋与图,老大人伸出手指在京西路上慢慢划着,又让人拿来西路军的补给册子。
西路军情况特殊,朝廷当然不可能让沿途州府出军粮,但也不能让老相公的三儿子饿死吧,就给路人几个仓下了文,让他们给西路军补充粮草,反正也没多少人,几处地方补充一下应该够了,即便不够也没事,枢密院给调拨了点银子,张老相公自己掏了点,就是路上买也饿不着。
老大人什么都不说,也不坐车,晃晃悠悠的又去了垂拱殿,最近事情不多,商量完了国事,官家正在和几位大臣说闲话。
老大人来了,诸位大臣赶紧行礼,官家问道:“老爱卿怎么来了?”。官家特别吩咐,没重要的事情不许打扰老大人,只要老大人在政事堂坐着大伙心里就踏实。平时老大人就是愿干点就干点,不愿干就歇着,只要关键时候给拿个主意就行。
老大人颤巍巍的道:“京西路这两个月的折子都看了吧,有没有什么事?”。老大人既然提就是有事,在场的人都苦苦思索着。老大人眼瞅着就顶不住了,下任宰执必然出在这个屋里,这时候表现一下是加分的好机会。
有人说道:“倒是有个事不太正常,京西路各州县报上来的共有十九处盗匪被剿灭,许多都是积年老匪,臣去刑部查过了,人犯确认无误,这朝中并未派出兵马剿匪,各地都报说义士或者乡勇,臣觉得蹊跷,还没来得及请教老大人”。
盗匪覆灭是好事,震慑宵小安定地方,但朝中没派兵马,地方上忽然多处盗匪平定。一两个不算什么,这么多就不正常了。
老大人睁眼看了那人一眼道:“嗯,用心了”。作为朝中重臣不仅要有气度,还要博闻强记,还要反应敏捷,还要不拘一格,还要见微知着。不然你就凭地方上送来的奏章处理国事,被下面的人玩死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帝来了兴致,不管怎么说,地方靖平是好事,笑着问道:“老爱卿必是知道的,快说来给朕和众爱卿解惑”。
老大人道:“为朝臣者要见微知着,不可放过小节”,这是在教大家理政了,众人连忙正襟危坐。
“老臣觉得不对,便去了枢密院查看京西路的地图,发现这些报上来的州县都是沿着官道,按日期先后自西向东来的”。
这就是宰执的眼光,不拘泥在小地方,发现不对马上想到按着日期和地点对着地图比较,众人叹服。
大臣甲道:“老大人的意思是,这些剿灭盗匪的事是一伙人沿着官道一路做过来的?”。老大人微微颔首。只能这么解释,也只有这么解释才合理。
大臣甲又道:“这么多盗匪,有的规模庞大,有数百人之多,这一伙人……”,没说完,大家都明白,这可不是三五十个人能做的,这是军队才能做到的事,大伙都变了脸色。
大宋对军队作乱的防备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前唐就是亡于藩镇,唐朝没了华夏大地五十多年出来了十几个皇帝,几乎就是皇帝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谁兵强马壮谁就做皇帝,常年征战把中原杀的十室九空人丁锐减。
最后太祖皇帝做了天下,一群人都觉得不能让武将再闹下去了,文臣闹事最多就是骂街,武将闹事那可是真杀人造反的,所以制定了种种措施防范和打压武人。
现在有一支很可能是军队的武装力量在京西路,很短时间剿灭了大批盗匪,这证明这支力量不弱,而朝廷并没有军队在京西路。
如果这支队伍是官军,那这支不听朝廷号令擅自出动的官军就有问题了,如果这支队伍不是官军,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皇帝和大臣们都变了脸色,有不听话的军队靠近京城了,京城里没有能打的军队,这是大事!都一起看向老大人,这种时候还要看老大人的。
老大人道:“听说前些天陛下给西路军木子传了旨?”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皇帝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在张老相公家心血来潮传了一道旨意。遂答道:“朕是给木子传了一道口谕”。
皇帝的圣旨分多种,最隆重的当然是经过合法程序的,朝廷大臣都知道并且同意的,有各级的盖章。
差一点的是皇帝私自颁发的圣旨,通常是用来给他看好的人升官,虽然大多是些不重要的小官,但朝廷不承认这玩意儿,所以这官升的很不光彩,对这类圣旨,要脸的人是不接的。曾有人接了丢地上,表示都这种圣旨的鄙视,皇帝给你升官你不接就罢了,还丢地上?没错,皇帝也没招儿。旁人知道了都要夸一声有风骨。
最差的就是皇帝口谕,基本上相当于皇帝让人给你带个话这种,没什么法律效力,属于皇帝的私人行为,听不听随便你。
你看宋朝对皇权的约束还是不错的,至少没到金口玉言由着性子来的地步。
老大人问道:“西路军中如何?”皇帝面露尴尬,立刻命人叫传旨的太监过来。
大臣甲问道:“老大人怀疑剿匪的事是西路军做得?枢密院军情上说西路军只有不到一千人和几百伤兵,这一千人还是各地的乡兵杂役居多,这……”
话没说完,大伙儿都懂,本来西路军就是一帮杂牌,一仗打下来禁军全军覆没,敢战的厢军也死的七七八八了,最后剩下几百乡兵杂役配军,还拉着几百缺胳膊少腿的伤兵,然后又被张庆挑走了一些。就这样一帮子,别说剿匪,不被匪剿了就算胜利了。
老大人又说道:“我在枢密院查了西路军的军粮补给,他们最后一次补给是庆州之战前一个月”。
大臣乙道:“这……这应该早就断粮了吧”。众大臣没接话,这很可能是因为张庆这个大帅跑回来了,本来就没有枢密院正式行文,人家有权利给你这个不明身份的人。
小宦官来了,跪在政事堂中间低着头不敢动,唐朝太监干政严重,晚唐太监狂到能随便换皇帝,大宋建立后严禁后宫干政,对太监防范很严,到目前为止太监倒是没什么坏名声。
没坏名声不意味着会给你好脸色,文臣和太监天然对立。老大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西路军军容如何?”。
小宦官低头道:“回老相公,西路军军容整齐,士卒强健”。众人一愣,不对啊,怎么会呢。
大臣甲问道:“比上四军如何?”,他怕小太监没表达清楚,给了他个参照物,上四军是禁军里战斗力最高的四支军队。
小宦官道:“器械不如上四军,士卒和军容远超之”。
场面为之一窒。这小宦官明显不是个没见识的。老大人缓缓开口问道:“多少军士?士气如何?主帅如何?”。
小宦官想了一下,道:“士卒千余,军械短缺,士气高涨,军卒敢战,木帅儒雅有风仪,军中威望甚高”。
老大人又问道:“你如何得知?”
小宦官道:“奴婢见士卒正午时操练,见木帅的马四处走动,士卒争相取了嫩草投喂,见士卒饭食颇丰,见木帅随意一言,士卒应声而动”。
老大人沉声问道:“可曾收取好处?敢虚言欺君?
小宦官瑟瑟发抖伏在地上,“万万不敢,愿画押对质”。
老大人哪用得着他个小宦官画押,只是随口诈他一句罢了,挥手道:“下去吧,此事禁言”,眼睛却看着他。
那小宦官一直到皇帝挥手才磕了头下去了。
老大人点头道:“有九成把握是西路军了”。